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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一滴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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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粥的暖意,没能持续太久。
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看着温暖,触手即散。
第二天,初早晚再次站在听雨斋的画案前。
那幅古画,静静铺陈。烟雨,拱桥,垂柳。
还有那两行,让她心惊肉跳的小字——“宫潮生。桥断水不断,恨海难平。”
昨夜在谢寻那里获得的片刻轻松,此刻荡然无存。
现实,冰冷而沉重地压回肩头。
她躲不开。
深吸一口气,戴上手套。她是修复师。这是她的工作。
今天的目标,是处理那片靠近“血迹”的破损。这是整幅画最脆弱、也最让她心神不宁的区域。
她需要先加固周围老化的绢丝。
动作,必须极轻,极稳。
她拿起最小的排笔,蘸取特制的加固剂。屏住呼吸。
笔尖,即将触碰到那道尖锐划痕的边缘。
突然!
毫无预兆地,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
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旋转。
手中的排笔,“啪嗒”一声,掉在画案上,滚了几圈,留下一点污渍。
初早晚猛地扶住画案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
闭眼。再睁开。
眩晕感稍退。
但眼前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听雨斋明亮的灯火,不再是紫檀木的画案。
是……雨。
瓢泼大雨。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是那座桥!画上的桥!
她……好像站在桥上。不,不是她。是另一个“她”。穿着……模糊的古装?衣裙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视线,被雨水和泪水模糊。
她(那个她)看着桥的另一端。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身影挺拔,穿着深色的、被雨水浸透的长袍。看不清脸,只有一个模糊而冷硬的轮廓。
但他的眼神,穿透了雨幕,穿透了时空。
冰冷。绝望。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收缩!
痛!
无法呼吸的痛!
比看到那片“血迹”时,强烈千百倍!
那不是她的情绪。是那个“她”的。是残留在画上,残留在时空缝隙里的,濒死的绝望!
“为什么……”她(那个她)似乎在问,声音破碎在风雨里。
桥那端的男人,动了。他好像……举起了什么?一把剑?还是一把匕首?
寒光,在雨幕中一闪!
同时响起的,是他嘶哑的、带着血泪的怒吼,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因为你……背叛了我!”
背叛?
这两个字,像最后的审判,轰然落下!
“她”的身影,晃了晃。最后一丝支撑也被抽走。
向后一仰。
像一片凋零的叶,轻飘飘地,坠向桥下汹涌的、黑暗的河水……
冰冷的窒息感,瞬间包裹了全身!
“不——!”
初早晚猛地惊醒!
冷汗,浸透了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她还在听雨斋。手还死死抓着画案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刚才……是幻觉?还是……记忆?
太真实了。那冰冷的雨,那锥心的痛,那绝望的眼神,那坠落的失重感……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几乎要炸开的胸腔。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画上。
落在那道尖锐的破损旁,那片暗红色的……“血迹”上。
是因为它吗?
是因为她离这片承载了巨大痛苦和怨恨的痕迹太近,所以被“感染”了吗?
还是……那就是她亲身经历过,却被遗忘的……前世?
宫潮生……
画上的名字。桥那端模糊的男人。
那个指责“她”背叛的男人……
难道……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
那个在雨中逼死“她”的男人……就是宫潮生?!
所以,他看她时,眼神才会那么复杂,那么痛苦?所以,这幅画上,才会写下那句“恨海难平”?
因为他恨“她”的“背叛”?又因为“她”的死,而悔恨难平?
那她呢?
她是谁?是那个“背叛”了他的“她”的转世?还是……只是一个无辜的、被卷入这场百年恩怨的、长得相像的陌生人?
头,痛得像要裂开。
心,更是乱成一团麻。
她看着那道破损。看着那片暗渍。
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她”,就是在这里,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所伤。血,溅上了画绢。
是争执吗?是……他动的手吗?
心口的位置,又开始隐隐作痛。为那个消失在雨夜河中的“她”。
也为……那个被困在恨与悔里,轮回百年的……宫潮生。
恨海难平。
原来,恨的海洋,真的可以淹没一切。跨越生死,依旧汹涌。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忘了动作,忘了时间。
直到,一滴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毫无征兆。
它滚过她的脸颊,带着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有对那个“她”的怜悯,有对这场宿命纠缠的茫然,有对宫潮生那沉重情感的畏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心痛。
“啪嗒。”
那滴泪,直直地落下。
不偏不倚。
正好砸在画绢上。
砸在那片……暗红色的“血迹”旁边。
在古老的、泛黄的绢帛上,洇开了一小圈,深色的、湿润的痕迹。
现代的泪,与千年前(或许是)的血,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交汇了。
初早晚猛地惊醒!
她在做什么?!
修复师的大忌!任何液体,尤其是未经处理的液体,都可能对古画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她慌忙伸手,想去擦拭。
指尖触碰到那点湿润。
同时,也触碰到旁边那片干涸的暗渍。
嗡——
大脑一片空白。
一股更加汹涌的、混杂着巨大悲伤、绝望和不甘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她的指尖,猛地冲入她的四肢百骸!
比刚才的幻觉,更清晰!更猛烈!
她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的窒息感!能感觉到……生命随着体温一点点流失的无力感!
还有……那双眼睛。
宫潮生的眼睛。
在最后的意识里,那双冰冷绝望的眼睛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被她忽略了的……碎裂般的痛苦?
她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
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脸色苍白如纸。
她抬起自己颤抖的手,看着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湿意。
第一滴泪。
为谁而流?
为画中不知名的女子?为偏执痛苦的宫潮生?
还是……为被无形卷入这一切,无力挣脱的……她自己?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这滴泪落下开始。
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她与这幅画,与宫潮生,与那段“恨海难平”的过往……
那层名为“陌生”的隔膜,被打破了。
她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沙沙沙。
像是无数个灵魂,在低声哭泣。
为这解不开的孽缘。
为这……流不尽的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