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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传位记 ...

  •   六十一年十月初,正值京、通二仓①仓监督任满交替之际,老爷子以二仓仓米发放中弊病严重,派出和硕雍亲王胤禛率世子弘昇、延信、户部尚书孙渣齐、隆科多、查弼纳、镇国公吴尔占等去勘查。消息一传出来,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朝中都知这雍亲王做事一板一眼,极少讲私情,怕让他这么一查,不知会捅出多大的篓子来。于是求人情的,说好话的,跑关系的,在胤禛他们启程之前就已全面行动开来。胤禛不予理会,临行前下令严禁雍亲王府及别处各园私自放入求情送礼之人,否则以谋害家主、收受贿赂按《大清律》发落。上门的说客、送礼者一一吃了闭门羹,胤禛的这一命令也被传了出来,某些人的额头上开始冒冷汗。无法直接贿赂,有人又想出软贿赂钦差们的办法。他们在路上、仓廪所在地以各种名目设豪宴款待钦差们,却被胤禛一律回绝,并且对他们连管教带斥骂,总之是让他们处处碰壁。贿赂不行,就拖后腿,以仓廒众多、新旧米混杂、优劣米难分为由,想要把这些在他们眼中一向只会在朝廷里高谈阔论的钦差们给吓唬住。可胤禛一瞪眼睛一挥手,发话道:“查!一个个地查!本王最不怕的就是麻烦!”声虽不高,却让那些仓吏、仓役们心惊胆战,更是让那些在京的总督仓场衙门里等待交班的前一任仓监督们再也坐不稳了朱漆的太师椅,一个个三天两头打发了奴才偷偷到仓廪所在地打探消息。

      胤禛带着弘昇他们奔波在通州和京城各重要“天仓”之间,没日没夜地清查、评验、核算、记录、汇总成折。他们不仅查出了隐蔽已久的粮食霉烂、亏损严重的事实,并且针对被查出问题所反映出的制度上的弊病提出了严格出纳制度、增建仓廒、厉行仓上监督人员奖惩制度等建议②。并且,将原仓监督穆欣、彭象晋、文柱、王凤孙等满、汉官员交与邢部严加议处,令他们以其家产赔补在任期间所造成的亏空和损坏。

      胤禛他们在外面风风火火、有声有色地办着皇差,璇玑在老爷子身边的日子却越发的不好过了起来。九月底从承德回来后,老爷子让李德全安排她每日当值,隔天值夜,在老爷子醒着的白天,她几乎一刻不能离开。十月末,老爷子去南苑打猎。一次璇玑白天陪老爷子在猎场骑了一天的马,傍晚回来身上又累又疼,才发现是来了月事,正准备去休息一下,却被告知一个侍女病了,叫她代为值夜,第二天白天又是她当值,结果她生生晕倒在了老爷子面前。看到她裙上的血,可把老爷子和隋景吓了一跳,连忙叫了太医来瞧,知道了她这是正常月事而非流产,两人才算舒了口气。老爷子本是想这样暗着惩罚她私通外廷,可看着不到一个月,这丫头已被折磨得整整瘦了一圈,再想到她将来对自己或许还会有用处,便叫李德全停止了对她的非正常排班。璇玑得到老爷子恩准的一天休假,却被本说是来看她的隋景训斥了半天。本想要补觉的璇玑觉得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干脆就在仍喋喋不休教训她的隋景面前放声大哭了起来,弄得隋景手足无措,最后从她屋子里落荒而逃。而她则直接倒下,连被子都没盖好,就睡着了。

      梦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座座仓廪间,神情严肃、忙而不乱、沉着稳重、成竹在胸的胤禛正井井有条地指派着任务,正耐心地聆听着仓吏的汇报,正认真地核查着出入的帐目,正严厉地训斥着有咎的官员,正挑灯恭敬地书写给老爷子的折子……

      在梦里,她的嘴角忍不住弯出了一道赞赏和幸福的微笑。

      她能笑得出来,是因为她并不知道和胤禛的事情早在那个夏日的湖边,就被老爷子和隋景发现了。她也不知道,为着考验胤禛,老爷子特意暗中指使了些角色去充当说客、行贿者、关系户,给胤禛他们忙中添乱,扰乱清查。幸而胤禛对公事一丝不苟、毫不徇情、不讲情面的冷漠性子在这次清查中派上了用场,看到这些讪讪而归的人,老爷子多少有了些欣慰。

      十一月初七,老爷子一早醒来便觉得身体不适,并未经御医诊治,他便说自己是偶感风寒,命回驻畅春园。回园的路上,下旨以固山贝子十二阿哥胤裪为镶黄旗满洲都统,以镇国公吴尔占为镶白旗满洲都统。老爷子的这一举措又惹得朝廷上下议论纷纷。镶黄旗是皇上直接控制的上三旗之一,是皇帝的亲兵,如今却把这从一品的最高长官——都统——一职交给了十二阿哥,到底有什么样的特殊含义?

      十一月九日,老爷子仍在病中,便命胤禛代行主持十五日南郊大祀。胤禛以圣躬违和恳求留下来侍奉左右,可老爷子已大祀为重,遣走了胤禛,命他虔诚严恪斋戒,虔诚祭祀。胤禛在老爷子亲自派出的护卫太监的护卫下忧心忡忡地前往了斋戒所。临走前,他悄悄吩咐璇玑一定要照顾好皇阿玛。璇玑点头答应,可她明白,这次老爷子算是撑不过去了。

      璇玑知道这几天的时时刻刻,都是重要的历史时刻,也是后世的历史之谜。而她,将作为一个历史见证人的角色,亲历这样的时刻,亲见一代名君康熙的驾崩,一代新主雍正的登基。她的内心澎湃不已,恨不得时间过得快些,好让她尽快知道这一历史之谜的谜底。而她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好让她看清楚这一历史时刻原原本本的面目。

      老爷子虽在病中,大势渐去,可他仍是这个帝国的最高长官,仍在颁布着一道道的旨意,秘密召见着一位位重臣。十日和十一日,胤禛均派护卫太监至清溪书屋问安。而老爷子也只一句“朕体稍愈”就把他们打发了回去。十二日,他又派护卫太监来请安,躺在病榻上的老爷子眉头一皱,自己嘟囔了一句:“老四就是这么个急性子……传谕给他,朕体稍愈!”

      一直在一旁昼夜不歇伺候着的璇玑听到老爷子的嘟囔,脸上一红,也为胤禛这容易让人误会的举动感到羞愧。她走到老爷子身边,为老爷子擦了擦额上的虚汗,轻声说道:“皇上,四阿哥或许也是担忧着皇上的龙体,才这么巴巴地派人来向皇上请安的。”

      老爷子斜着眼睛看着璇玑,面无表情地问她道:“此话可当真?”

      璇玑立刻意识到是自己多了嘴,便不安地退到了一边。可这时老爷子却象是想起了什么,对她说:“璇玑丫头,你去把一等侍卫拉锡叫进来。”

      璇玑把拉锡请了进来,老爷子却叫所有人都退下了。不一会儿,拉锡出来,叫他们这些侍女太监们进去,而自己却往澹宁居外奔去。璇玑见他走得匆忙,心生纳闷。大约不到一个时辰,皇上口渴传茶水,她要去沏,老爷子却让李德全亲自去沏。此时璇玑才模糊感到,皇上已经完全不信任她了。她站在清溪书屋外间的一个角落里,手脚发凉,全身微颤,此前的那种紧张和兴奋瞬间化为恐惧,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她伸头看了看一直守在老爷子跟前的隋景,可那家伙压根没注意到她。又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璇玑转头去看,发现是拉锡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让她万分意想不到的人——弘时!

      “弘,弘时阿哥,你怎么来了?”璇玑迎上去,诧异地问他。

      “璇玑姑姑,我皇玛法如今怎样了?可好了些?”弘时因急匆匆的赶路而涨红了脸,言语中带着焦急,话还未问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璇玑连忙掏了手帕给他擦去泪水,安慰他道:“皇上好着呢,弘时阿哥可千万不要哭了,进去见到皇上要一如往常,说些高兴的话。”

      “嗯。”弘时点了点头。

      内间传来隋景的声音:“皇上问,可是弘时阿哥到了?”

      拉锡答道:“回皇上,奴才拉锡已把弘时阿哥由秘道从圆明园带来了。”

      秘道?!那条涵洞?!璇玑内心大惊!她不明白为何老爷子会在这时召见弘时!

      又停了片刻,只听隋景又宣:“璇玑,你把弘时阿哥带进来吧。”

      璇玑一时愣住了。她紧紧地抓着弘时的衣服没有动,一种不详的预感萦绕在她的脑海中。弘时诧异地看了看她,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才不得已带他进去。

      一进到老爷子的寝室,弘时扑倒在老爷子的床榻前,两眼含泪,却记住了璇玑的嘱咐,强忍着难过,强挤出一个笑,说道:“皇玛法,孙儿来给您请安了。皇玛法,孙儿的孩儿永珅如今已会流利地说‘恭祝皇翁库玛法③龙体安康,福泽万世’了,明年皇玛法大寿的时候,孙儿带他进宫给皇玛法贺寿,可好?”

      璇玑听着弘时安慰老爷子的轻声细语,别过脸去,泪如雨下。

      “好,怎么不好呢?小永珅可好?皇玛法一直忙于国事,见到你,心里又只有自己的孙儿,怎么就忘了让你把小永珅带来让朕瞧瞧呢?”

      “等皇玛法病好了,孙儿就带永珅来给皇玛法请安。”

      老爷子微微一笑,有些费力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要不,孙儿这就去把他带来?据说小家伙命中的福星多,定能帮皇玛法消去病痛的。”说着,弘时就要起身。

      老爷子却伸手叫他不要动。他长舒了口气,对弘时说:“弘时啊,皇玛法这次叫你来,是有重要的差事要交付于你。”

      “是。”弘时老老实实地跪在老爷子的床榻前,恭敬地看着老爷子。

      “你能保证,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阻力,都一定会尽力完成皇玛法要交给你的这个差事么?”

      “皇玛法,孙儿能。”弘时郑重地对老爷子说。

      老爷子轻阖上眼睛,似乎是休息了一下,又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他再度睁开眼时,脸上却是一种让人看不懂的复杂表情。

      “弘时啊,你还记得不记得,你曾跟皇玛法说过,你要做象那河滩上坚持自己,不为急流所动摇的鹅卵石一样的人?”

      “孙儿记得。”

      “那好,皇玛法如今需要你这样的一块鹅卵石。如果你做得好,皇玛法百年之后地下有知也会非常高兴的。”

      “皇玛法一定会好起来的!御医呢?御医都哪儿去了?”弘时慌乱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嘿嘿,没用的,不要叫那群早没了主意的人,皇玛法的身体,皇玛法清楚。你仔细听着……”

      “是。”

      “你阿玛为人严恪,对要事一向不徇情,要是有人在他面前求情,他都是摆出一张臭脸,你可知道?”

      “孙儿知道。”

      “可你不同,你是他最疼爱的孩儿,你的私请,他估计多少能宽容地听进去一些,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孙儿如今是阿玛的长子,象天下所有的阿玛一样,阿玛对孙儿寄予厚望,所以疼爱有加。”

      “不对!”老爷子忽然底气十足了起来。“是因为你额娘!”

      弘时一时迷惑了起来:“孙儿不懂……”

      “你阿玛为了你额娘,甚至欺君枉上,骗了你皇玛法!”

      “啊?……”

      “你阿玛最疼你额娘,所以最疼你!你是你额娘唯一的延续……”

      弘时彷佛立刻明白了过来,神情黯淡地答道:“是,是孙儿抢了额娘的福分……”

      璇玑听到老爷子忽然又提到梁玉徽,甚是惊讶。可听着这爷孙俩的对话,她又忍不住无声地抽泣了起来。为了不让人发现她这样的情绪,她已退到了一个角落中。

      “所以……皇玛法要你,在必要的时候,好好利用这一点……”

      弘时摸不到头脑,问道:“皇玛法要孙儿做什么?”

      老爷子长长地吸了口气,努力微笑着对弘时说:“不管今后你是谁,你阿玛是谁……不管今后谁做了皇玛法的继承者,必要时,你要劝你阿玛,保住那些曾和他有过龃龉的你的叔伯们……”

      “啊?”

      “他们都是皇玛法的亲骨肉,虽然皇玛法骂过他们,罚过他们,教训过他们,可还是不想看他们因着谁当了皇帝,谁没当皇帝,而继续兄弟相残下去,这是你皇玛法一生中唯一一件觉得很愧对祖宗,很耻辱的事情……特别是你八叔和九叔,他们亲远而疏近,一定得罪了不少你的叔伯们,所以你要想办法让你阿玛替皇玛法保他们……还有你十四叔,皇玛法了解他那个骄傲的性子,心肠又直不会刻意说好话奉承……他和你阿玛是同母,皇玛法还稍微放心些,可你也要替皇玛法保他……你,你一定要完成皇玛法交给你的这个差事……”

      璇玑听着老爷子的话,几乎晕蹶。她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弘时今后的命运,原来是被老爷子临终前的一番遗嘱所决定的!更确切的说,她和胤禛的宿缘竟然成了弘时命运的前因!

      “请皇玛法放心,孙儿弘时,谨记皇玛法的重托!”

      璇玑在如五雷轰顶的眩晕中,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看着弘时郑重、恭敬地向老爷子磕头领旨。

      “好了,皇玛法累了,要睡一会儿,你先下去吧……璇玑啊,送弘时阿哥出去,叫拉锡带他仍从原路返回,不要让旁人看到……”

      璇玑浑浑噩噩地扶起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的弘时往外走,可脑子里全是老爷子刚才的那番话。走到清溪书屋外,弘时擦了擦脸上的泪,拉了拉她的手,趴在她耳边轻声问道:“皇玛法刚才的意思,是要叫我阿玛作……”

      璇玑一下清醒了过来,立刻用手挡住了弘时的嘴:“弘时阿哥,不该问的,不要问,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弘时怔怔地看着她,良久,点了点头,又嘱托她道:“阿玛如今在斋戒,皇玛法也不留我在身边伺候,就拜托璇玑姑姑帮我照顾好皇玛法了。”

      璇玑摸了摸弘时的脸颊,忍不住哭了出来。弘时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却听见不远处的拉锡说道:“弘时阿哥,咱们得快点走了,一会儿奴才还得赶回皇上身边。”

      弘时郑重地握了握璇玑的手,转身跟拉锡离开了清溪书屋。望着弘时离去的背影,心乱如麻的璇玑一时间觉得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光了,顿时瘫坐在了地上。

      ************************************2月25日更新********************************

      如失去意识一般,璇玑不知在清溪书屋外面坐了多久。隐约感觉屋内有人掀了帘子走出来,她无力回头去看究竟是谁。

      那人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胳膊,语气低沉地对她说:“璇玑,皇上要见你。”

      璇玑机械地转头,看到隋景那张关切的面孔。

      “此生为谁?入世为何?此生我是谁?来世谁是我?……隋景,我这一进去,可还有活路?”

      隋景用力拉起璇玑,轻叹了一声:“看你的造化吧。”

      璇玑被隋景扶着,踉踉跄跄地走进清溪书屋,跪在了老爷子的塌前。她不敢抬头看老爷子,却能感觉到老爷子眼中越发凌厉的精光正扫视着她,似乎要把她看穿。

      “你——”老爷子欲言又止,“你现在可肯告诉朕,关于大清国的未来,你看到了什么?”

      璇玑猛地抬头,惊异地看向老爷子,发现他因年老已有些混浊的眼中,竟闪着清亮的泪光。老爷子最不放心的,还是这片祖宗传下来的巨大家业。他一生征战劳碌,一生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一生把自己置于利剑之下漩涡之中,担着民间疾苦,却少有平常之乐……这样的一生,虽然至尊,可换作是谁,若是看透了其中的真相,都会畏惧三分,退缩三分,犹豫三分。可老爷子竟从幼年坚韧、坚强地支撑到了老年。那些等着他归天,等着抢这个皇位的子嗣们,大多只看到了老爷子的尊荣,可曾真正地认真想过自己能否象他们的皇阿玛这般以国为重,以天下为尊,以社稷为圣?

      璇玑微微侧头向后看了一眼,老爷子便让隋景带了其他的侍女太监出了清溪书屋。璇玑正了正身子,郑重地向老爷子叩首,徐徐开口道:

      “盛世三代,繁盛百余年,因荣而傲,因傲而愚,因愚而衰。双百沧桑之后,荣辱皆逝于眼前。佛曰:‘诸行无常,盛者必衰’……”

      老爷子怔怔地看着从未如此严肃过的璇玑,听着她如天机般的话,一时间老泪纵横。他向璇玑伸出了一只手,要她靠近。璇玑挪动双膝,情不自禁伸手,把自己的手放入老爷子虚握的掌中。下一刻,便被老爷子异常紧紧地抓住。

      “朕,朕一生操劳,披肝沥胆,不敢松懈,可,可有幸缔造了一方繁盛,被后世景仰?”

      “您,是一代名君,为后世所称颂。”璇玑肯定地答道。

      老爷子仿佛是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平躺的姿势,抓着璇玑的手也松了下来。他竟然孩子气地吸了吸鼻子,满意地嘿嘿笑了两声。璇玑拿出手帕,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忽而,老爷子再次转头看向璇玑,抓住了她的手腕,问道:“朕百年之后,那些阿哥们会如何?”

      璇玑一惊,但马上镇静下来,答道:“皇上的阿哥们资质非凡,各个精明,各有天命。”

      “记得,第一次废太子后,把你派到八阿哥府上前,朕曾命你评论过朕的这些儿子们,你虽评了,却很是敷衍。朕没有怪你,朕有耐心等你跟朕说实话,可这次,怕是朕没有时间再等了。你告诉朕,你看到谁是后世之君?!”

      “皇上,奴婢,奴婢不敢说,也不能说……奴婢斗胆,想听皇上说……”

      老爷子诧异地看着璇玑,忽而笑了,道:“好,这次朕说给你听。看你这些年来的举动,朕知道你是夸着八阿哥,赞着十四阿哥,护着十三阿哥,谁都不得罪。可你心里……”老爷子停了下来,直直地看向璇玑的眼睛,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字地说:“却藏着老四!”

      璇玑苦笑,不置可否。

      “你对他,情深至何?”

      璇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以命相交。”

      “也敢为他逆天抗命?”

      璇玑大惊,挣脱了老爷子的手,身子向后倒去。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心目中新君的人选,真的不是胤禛?

      老爷子此时竟然用带着一些玩味的目光盯着璇玑。良久,璇玑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咚咚咚”给老爷子磕了三个响头,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你,你这样,朕现在就可以以谋逆罪砍了你!”老爷子的情绪有些激动,颤抖着冲璇玑吼了出来。

      璇玑依然坚定地看着老爷子。

      老爷子仿佛是突然从她眼中读懂了什么似的,渐渐平静下来,平躺着喘着粗气。璇玑爬过去,用手帕为老爷子擦了擦脸上的虚汗。老爷子阖着眼睛,低声问她:“这,难道是四阿哥的天命?”

      “是。”璇玑低声,却坚定地回答。

      老爷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他睁开眼,看着璇玑道:“嘿嘿,差点就被你骗了……丫头啊,你跟朕玩心眼儿,还嫩了些……”

      璇玑一脑门子的黑线。

      “朕真的累了,你去叫隋景他们进来,然后你亲自给朕煮杯奶茶来……”老爷子对璇玑摆了摆手,吩咐道。

      听了老爷子的话,璇玑一愣,泪水涌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抱住老爷子的一只手嚎啕大哭了起来。

      隋景闻声从外面冲进了清溪书屋的外间,却见老爷子正摸着璇玑的头顶,语气微弱,却很慈祥地问她:“怎么啦,丫头内心有愧了?动摇了?”

      “没,没有,丫头想跟皇上说,丫头不会做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大清的事情。”璇玑一边抽泣着,一边说。

      “嗯,朕知道了,朕想喝奶茶,你再不去煮,就是对不住朕了……”

      “皇上,我去吧……”隋景小声说。

      “让璇玑丫头去吧,朕喝惯了丫头煮的奶茶。”

      璇玑摇摇晃晃地费力站起来,转身向茶水间去。走到隋景身边时,隋景伸手拦住了她,用严肃的眼光盯着她瞧。

      璇玑一边擦着脸上的泪,一边哽咽着轻声说:“当,当年我叫了皇上一声欠了他很久的‘皇阿玛’,我不会歹毒到对自己的阿玛动手……”

      隋景看着她,斜身在她耳边低语:“你留些神,你不动手,别人会,或者假借你手……”

      璇玑大惊:“隆科多大人不是在卫戍么?”

      “多留神周边,内贼难防。”

      璇玑使劲点了点头,走去了茶水间。

      日子捱到十三日凌晨,老爷子的病情加重,急命一等侍卫拉锡去斋戒所护送胤禛入畅春园,大祀改为镇国公吴尔占代行。璇玑在外间只看见平卧在床上已几乎无力翻身的老爷子对拉锡和隆科多低声嘱咐了一阵,两人便急急走出了清溪书屋。然后老爷子又吩咐内侍急召在京的三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入园。

      璇玑知道,老爷子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了。将死之人,对于死亡,总是有着超异常的敏锐。

      “璇玑,去库房把那条貂皮的毯子拿来!”李德全一边在皇上身边伺候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命令璇玑。

      璇玑连忙跑了出去。她从库房刚出来,在闪闪烁烁的灯影下忽然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进了清溪书屋后院的一个小杂物间。她心中一惊,轻手轻脚跟了过去,发现里面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已挪开了大斗柜,正从隐在墙里的一个壁龛中取出一个长方的木匣,然后又把手边的另一个长方形木匣放了进去。

      那个木匣!璇玑几乎惊呼了出来!那个木匣她认得!五十六年冬月老爷子在乾清宫召见诸皇子宣读的那份未完成的遗诏,正是用这样的木匣装着的!之后老爷子又曾几次拿出来增补遗诏,每次都是让隆科多亲自放到一个安稳的地方的,所以别人并不清楚遗诏究竟被放在哪里。没想到竟然是放在这样一个不大会被注意的地方!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岂不是在偷梁换柱?!

      璇玑正想大叫,忽然觉得身后被人猛地一推,便跌进了那间杂物间,还没站稳,她便被人从身后抱住,并被捂住了嘴。刚才背对着她偷梁换柱的那人听到声响,惊恐地转身,璇玑才看出他的面孔,原来是平日里在澹宁居负责传事的一个太监!

      “你还不快收拾好!”一个阴骘的声音从璇玑头顶传来。

      那个太监连忙去挪大斗柜。可能是受了惊吓,怎么也移不动它。

      璇玑本想使出女子防身术的招术脱身,可这些天来的不眠不休,已经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任她如何出招,都无法使出力气。她奋力挣脱了一只手,迅速拔下头上的那根木簪,谁知却被身后的人死死勒住了脖子。呼吸越来越困难,璇玑本能地先去掰他的手,却听到了他阴沉的笑。紧急中看到那木簪顶端的雕花,璇玑一边挣扎,一边放下手,拔出了隐在里面的匕首。

      “噗”的一声,身后人“啊”的一声闷叫,璇玑只觉得脖子上紧勒的手猛地一松,她迅速转过身来,朝着那人的颈窝处扎了下去!

      只觉得一阵热乎乎的液体喷溅到手上,璇玑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太监模样的人同样瞪着惊恐的眼睛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看着仍在喷出的血浆,璇玑已经吓得忘记了叫喊。

      “砰”的一声闷响,璇玑只觉得脑后一震,眼前一黑,便向前扑倒过去。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扑了下来,便就地一滚,闪到了一边,可肩后仍传来一阵皮肉被划开的痛。眼见那太监持刀又朝她扎了下来,她趁机一脚朝他裆中踢了过去……

      那太监一愣。

      璇玑一头黑线,暗骂自己是个笨蛋……

      他又扑了过来,璇玑眼疾手快双手握住他持刀的手腕,一抬头用出啃老甘蔗的牙力朝他手背上咬了过去。那太监猛地被一咬,“嗷”的一声松开了手,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璇玑的身边。璇玑还未松口,眼侧突然飞来一拳,打得她顿时眼冒金星。可越是危急她反倒越镇静。她拼尽了力气猛地用脚一蹬那人的膝盖,本趴跪着的那人膝上猛地被施了一个后掣力,便前扑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璇玑来不及吐出嘴里带着皮肉的血水,一个翻身抓住了身边的小匕首,却被人从后面骑到了身上,脖子也被两只手臂紧紧地勒住。她朝那两只手臂狠刺下去,那人又一声低呼,松了手臂跳了起来。璇玑趁机一个翻身,举起手中的匕首,把它正插入他欲又蹲下的膝盖上方。那太监腿一弯,又被璇玑从身后一勾腿踢得失去重心向前趴去,璇玑迅速拔出了匕首,正正的朝他的咽喉刺去。

      一股血水喷射到璇玑脸上,眼前一片暗红。那人一动不动地压倒在璇玑身上。璇玑却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一把推开他,爬起来找到那个被放在一边的木匣。因着这小杂物间着实偏僻,又因着怕这两人还有同伙在附近,她不敢高呼救命,只抱着这个木匣踉踉跄跄地奔到那个还未来得及被大斗柜掩住的壁龛旁。她放下手中的木匣,拿出那个一模一样的木匣,打开来看。里面果然是和她曾见过的那份遗诏一模一样质材、大小、颜色、纹样的一本折子。她哆哆嗦嗦地打开来看,震惊地发现被换入壁龛中的那匣子里的那份遗诏上竟然是老爷子的笔迹,前面的内容也和五十六年那份被宣读出的部分一样,只是最后却赫然写着“……皇位传皇十四子胤祯④,命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为总理事物大臣,行监国辅政之职……”

      璇玑抹了一把眼上的血污,咧嘴神经质地笑了笑:幸好她知道老爷子经常反复念叨的最后一部分内容并非是这样的用语……好一份伪劣的遗诏,倒是把他们仨都顾及到了……

      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爽利的钢刀出鞘声。赫然回头,她看到一脸震惊外加一脸阴沉的隆科多正手握钢刀站在门口。一想到他是历史上有名的“四爷党”之一,璇玑顿觉安心。胸中攒着的那股劲一松,她轻呼了一声他的名字“隆科多大人……”,便缓缓向地上倒去。

      站在门口的隆科多跨过门槛,跨过那两具太监模样的尸体,走到璇玑身边。璇玑的身边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木匣,他一眼便认出那是装着皇上遗诏的木匣。其中一个已经被打开,隆科多连忙拿过木匣检查,发现里面并没有皇上命他安置的一把暗锁。他左右看了一下,发现这个假遗诏木匣里面的遗诏落在地上,一半被压在璇玑的身下。他抽出那份遗诏看了看,哼哼冷笑了两声,便把它塞进了怀里。他又迅速拿起另外那个木匣,发现并无打开的痕迹,而且连匣子背后那把一旦被打开便会弹出一片铜片再无法塞回去的暗锁也都完好,他才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璇玑,又看了看身后的那两具尸首,有些疑惑。

      刚才他正检查清溪书屋周围的防卫,忽然见隋景跑来,告诉他皇上命他去把遗诏拿到清溪书屋。他便一人来到后院。没想一到这间藏遗诏的杂物间门口,他便呆住了。里面躺着两个倒在血泊中的人。一个蓬头烂衫的宫女一身血污,正背对着他站在放遗诏匣的壁龛前……

      他探了探璇玑的鼻息,发现她还有气。又去探了探那两人的鼻息,已经死了。他皱着眉头看了看仍昏迷不醒的璇玑,抱着那个真遗诏匣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出了门,他把那间小杂物间的门用随身带的一把铜锁锁住。

      一踏进清溪书屋,他不着急进内间,反而在外间对隋景招了招手让他出来。隋景走出来,隆科多小声在他耳边说:“有人去偷换遗诏,不过没有得逞。”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份假遗诏。隋景吃惊地接过来看了看,一脸不屑的冷笑。

      “可,璇玑姑娘怎么也会在那里?”隆科多不解地问道。

      “什么?”隋景低呼了出来。“李谙达刚才派她去后院的库房拿貂皮毯子去了,正说她怎么还没回来呢!如今她在哪儿?”

      “现场很混乱,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想换遗诏,便把她和两具死尸锁在那间小杂物间里了。”

      隋景一跺脚,奔了出去。隆科多正愣愣地看着隋景的背影,却听到里面传来李德全的声音:“隆科多大人,皇上命你把遗诏匣拿进来。”

      ***********************************************************

      在周身的酸疼中睁开眼睛,一眼便看到那明黄色的福寿帐子。

      怎么有些眼熟?

      刚动了动手,却看得一个人影出现在昏花的眼前。

      竟然是李德全!!

      “皇上,您有何吩咐?”李德全躬着身子,轻声问道。可下一刻,他看到的却是刚才还在闭目养神的皇上猛地瞪大了双眼。老爷子的这一举动吓得他往后猛退了一步。

      皇上?李德全称呼自己是皇上?!

      抬起手来看看,好干瘦的一只手。咦?这手上的念珠好生眼熟!低眼一扫,好像看到了下巴上的胡子……

      再环视了一圈身边的摆设——这果然是清溪书屋老爷子的寝宫!

      天呐!什么时候跑到老爷子的身体里了?!

      小莜内心一声凄厉的干嚎!

      “皇,皇上,您,您哪儿不舒服了么?”李德全小心翼翼地看着有些异常的老爷子问道。

      遗诏!小莜忽然想起刚才在小杂物间发生的事情。

      “快,遗诏……”果然,一开口,出来的是老爷子的声音。

      “隆科多大人刚拿回来,正在外面候着呢。”

      “快,让他拿过来!”说话好费力气。

      “隆科多大人,皇上命你把遗诏匣拿进来。”

      隆科多把遗诏匣拿到了皇上榻前,只见皇上异常灵活地撑着坐了起来,对李德全命令道:“小桌、笔墨……再加个靠垫。”

      李德全连忙去张罗了。隆科多看着皇上急匆匆地打开遗诏匣,竟然比病前还利落一些,心中暗自一阵难过:怕,这就是所谓的夕阳返照吧……

      李德全把一切布置好,在老爷子身体里的小莜立刻摊开那份折子样的遗诏。果然,真正的遗诏后面还未写出传位于谁。

      “皇上终于决定新主的人选了么?”隆科多小声问了一句。

      “嗯。”

      隆科多和李德全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看皇上会写上哪位阿哥的名字。谁知皇上正准备下笔时,却突然顿住了,皇上的手和手中的毛笔都在颤。看来皇上还是在犹豫……

      老爷子身体里的小莜内心又一阵哀号:虽然跟着隋景习过老爷子的字体,可就自己那破字,一写出来保准能被精明的李德全一眼认出来……

      隋景?!

      “我……朕的手抖得写不成字……隋景,隋景哪儿去了?”

      “隋……”隆科多还没开口,就听外面有人跑了进来。

      “皇上,璇玑她……”隋景还没说完,便诧异地看着坐在榻上握着毛笔,一脸涨红的老爷子。“皇,皇上,您,您怎么起来了?”

      “快,朕要完成这份遗诏!朕的手抖得写不成字,你来扶着朕的手写!”

      隋景扑通跪下,连说不敢。

      “我……朕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老爷子体内的小莜很着急。再过一会儿,那些忙着来奔丧的阿哥们估计就会到了。

      跪在地上的隋景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榻上的老爷子。忽然,他起身走到榻旁,脱了鞋子,上到榻上老爷子的右边,握住了老爷子的右手,低声说:“皇上,请口谕。”

      幸好这几年来小莜在璇玑的身体里,常能听到老爷子念叨什么“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之类的言语。

      于是她仿着老爷子的语气念叨着:“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画上最后一划,老爷子身体里的小莜暗暗舒了口气。这时,隆科多从那匣子的一个暗层里又掏出了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遗诏,翻开来摆在皇上的面前。

      “皇上,这份满文的也还未完成。”

      看着眼前这一纸的蚯蚓文,老爷子体内的小莜大呼不好!却觉得右手又被紧紧地握住。

      “皇上,可还是要写刚才一样的内容?”隋景仍低沉着声音问道。

      小莜看着隋景如同见到了大救星,点了点头。

      看到最后一只蚯蚓被完满的画完,她终于舒了口气,身上顿时有些轻飘。这时,隆科多再次从那匣子的最底层掏出了第三个一模一样的遗诏,翻开来摆在皇上的面前。

      “皇上,这份蒙文的也需要完成。”

      隆科多,香蕉你个芭乐⑤……小莜心中狂汗……

      仍被隋景握着手,画完了所有该画的东西,看隆科多小心翼翼地收好那份遗诏,小莜知道应该没有差错,终于算是全部搞定了!

      “朕累了,想躺下了。隆科多,你把这三份遗诏贴身收好,等朕百年之后,新主登基之前,在诸王、诸阿哥、众大臣面前宣读……”她还没嘱咐完,只觉得手臂上被轻捏了一下,就听得隋景说:

      “皇上,阿哥们一会儿就来了,您先躺下歇歇吧。”

      刚躺好没多久,就听到外面回报说在京的众阿哥都到了。李德全看了一眼皇上,皇上点了点头,他便代宣众阿哥进见。

      他们一进来,就听到乱糟糟的一团抽泣声。

      老爷子体内的小莜转头看向这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阿哥们,忽然觉得替老爷子不值:人都还没死呢,你们可倒好,已经赶着来哭丧了!

      这一气,小莜气沉丹田,长吐出一口气,清晰地说道:“诸阿哥听旨!”

      顿时屋内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一口气说完,下面仍是一片寂静。

      忽然,胤禟的声音传来:“这不可能吧?皇阿玛,您要说的是十四弟胤祯,对不对?”

      可他刚置疑完,就见老爷子两眼放着愤怒的精光瞪着他,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朕说的是皇四子!你四哥!”

      惊恐之余,他仍坚持:“皇阿玛,您莫不是病糊涂了?大将军王十四弟走的时候您明明说……”

      看来,这个胤禟明摆了是想趁乱搅混水!

      还没等老爷子再度发话,就听跪着的胤祉低呵了一声:“九弟,在皇阿玛面前不得放肆!”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却也一个个呆若木鸡,没一个人再表示赞同老爷子的。

      老爷子体内的小莜看着眼前老爷子的这群倒霉儿子,真替老爷子难过。她一气之下,又发话道:“都到外面跪着去!”

      这群人又悉悉嗦嗦地退了出去。此时,小莜才闭上老爷子的眼,心中越发的轻松起来。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怒呵:

      “你是何人?!竟敢侵占龙体?!”

      小莜一睁眼,只见一团白乎乎,面貌上有些象老爷子的东西正快速地在明黄的绸帐顶部旋转,那速度越来越快,似乎非常的愤怒。

      “啊!”小莜大叫了一声,连忙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正轻飘飘的往上飘起来。扭头向床上看去,老爷子的身体还安祥地躺着……

      “我,我纯粹是路过……”小莜的魂魄拔腿就要往外飘。

      “站住!”

      小莜的魂魄打了一个寒战。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变了魂也会害怕……

      “朕怎么感觉认得你……”

      “您老没戴老花镜,肯定是认错人啦~~”小莜一边喊,一边往飞速往外飘。

      咦?就在屋内的李德全他们竟然全无反应!也是,他们是人,估计看不到灵魂的状态。小莜正得意,忽然强烈的第六感告诉她有一个人的目光正一直追随着她。她一回头,正对上隋景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妈妈呀!怎么忘了还有这个开过天眼的家伙啦!

      小莜的灵魂只顾夺路而逃,“噌”地直接扑向那厚厚的棉帘子……

      眼前猛地一黑。失去意识之前,小莜强烈怀疑是自己的魂儿被卡在那棉帘子当中了……

      *******************2月26日更新****************************************

      巳刻,胤禛被一等侍卫拉锡护卫着入澹宁居。在这之前,他已经遵照拉锡带来的皇上的密旨,安顿好了一切加紧京城防卫和稳定京郊绿营军的事物。他一入院,便看到跪在屋外的兄弟们,他们静静地跪着,几个年幼的兄弟仍在低声啜泣。他们的前后还摆着四个大炭盆以供取暖。胤禛脚下有些踉跄,心中忽然大悲。他抬头看了看乌云压顶的天空,似乎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路过众兄弟身边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和胤祥交换了一个眼色,胤祥微微对他点了点头。他一下愣住了。

      “四阿哥,皇上在里面等着呢,咱们快进去吧。”拉锡小声提醒道。

      “哦,好。”胤禛随他走进了清溪书屋。

      胤禟注视着胤禛的背影,侧身小声对胤禩说:“哼,刚才皇阿玛一定是说笑呢。等宣读了遗诏,才能确定新君。”

      “哼,九哥,你方才没听清,可大伙都听清了,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怎么了?十四弟也是胤zhen,皇阿玛那会儿说不定是病糊涂了,才把十四说成了四……”

      “九弟,你少说两句!”胤禩低喝了老九一句。然后他转向胤祥,说道:“咱,咱们等遗诏吧,现在谁说什么都没用。皇阿玛定会在遗诏中有个确定的交待。”

      胤祥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看他们。

      不一会儿,胤禛从书屋里出来,和其他皇子一道跪着。众人皆有些吃惊。老九忍不住笑了出来。

      “四,四弟,你这是……”三阿哥胤祉望着胤禛问道,“皇阿玛说了什么?”

      “皇阿玛讲了他以前擒鳌拜、平三藩的事情,然后就叫我出来和你们一道呆着。”

      “是啊,咱们还得等十四弟回来呢。”胤禟冷笑着嘟囔了一句。

      “那,咱们要跪二十多天吗?”才十七岁的贝子二十阿哥胤袆小声地问了一句。

      “九哥说笑呢,你还真信啊?”胤祥笑道。

      “谁说笑了?咱等着瞧!”胤禟白了胤祥一眼。

      “九弟,你就少说两句!”胤禩使劲拽了胤禟一把。

      忽然,隋景从清溪书屋里出来,身后跟着四个抱着棉垫子的太监。他说道:“皇上给诸阿哥赐棉垫就座。”说完,便让那几个人把棉垫分发给诸位阿哥。

      胤禟一边放好棉垫坐下,一边说:“看,改跪为坐了。咱们可都坐稳咯等吧。”

      胤祥给了他一个白眼。

      胤祉问隋景:“我皇阿玛现在如何了?”

      隋景笑道:“皇上刚才跟四阿哥说话说得有些累了,说是要小睡一会儿。”说完,他朝诸阿哥点了点头,便又转身进了清溪书屋。

      “哼,讨好也没用了。”胤禟低声嘟囔了一句。

      胤禛看着隋景的背影,才忽然想起他在里面并没有见着璇玑。他左右看了看,院子里除了门口的几个小太监,就是他们这些皇子们,空当当的。怕刀剑气冲了皇上,所以守卫们都在外院。可这时的璇玑在哪里?他有些疑惑,却也无处可问。

      天色一直灰白灰白的。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李德全出来,说皇上召四阿哥进见。胤禛又一次走了进去。过了大约三刻钟的时间,他又出来了,继续坐到他的棉垫子上。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他疲惫地笑了一笑,说道:“皇阿玛训诫我为君不易,并告以平治天下之要。”

      “哦。”众阿哥点头。事已至此,事情大致已经清楚,这个新君应该非老四莫数了。

      可胤禟仍不紧不忙地小声嘀咕了句:“遗诏,遗诏才算为准。”

      天渐渐暗了下去,天空中慢慢开始落雪。开始还是小雪粒,夹杂着些雹子。风刮得并不紧,却是刺骨的冷。整个澹宁居在落雪中愈发显得寂静,只有炭盆里烧炭劈劈啪啪的燃烧声,和偶尔一两只鸦雀的寒鸣。

      胤禛见不到璇玑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的,十分的不安。可如今在他心中更重的是方才皇阿玛两次召见他时对他所说的话。为君,治国,如同两把双刃剑,把国君夹在中间,哪一面做得不好,都会被割得鲜血淋漓,遗臭万年,都会愧对用血肉创下祖业的祖先们。沙场征战,杀生夺命,血肉便是最低微的,勇猛无畏的巴图鲁的精神才是最崇高的。可如今天下太平,为君治国却要以血肉为重,让子民们有血有肉,让他们血肉无失,让他们血肉丰满,让他们血肉无恙。安逸造顺民,这才是稳坐江山之道。皇阿玛又提到了“戒急用忍”这个词,可他也明确告诉他锐气不可失,勇气不可灭,人君的巴图鲁精神,放在太平盛世,就是明察、亲躬、果决、稳进……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阵咕噜声,一转头,发现胤祉正不好意思地向他瞧了一眼。紧接着,又一阵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咕噜声。胤禛抬头,已经成片状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却因着脸已冻僵,早已感觉不到冷了。

      屋子里有人出来,是李德全。胤禛第三次被带进清溪书屋。这一次,他一进屋就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氛围,那种在他养母孝懿皇后离世前充满了翊坤宫的氛围。胤禛心中越发的忐忑,可他不敢有所表露。

      他来到皇阿玛榻前跪下。这一次,皇阿玛比前两次更困难地睁开了眼。看清了是他,皇阿玛抬了抬手,有些费力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念珠”。

      “是要取下来么?”李德全小声问皇上。

      老爷子点了点头。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从皇上脖子上取下这串他一直戴着的念珠。

      “给四阿哥……”

      胤禛愣了一下,接过念珠,看向皇阿玛。

      “这是先皇临终前赠予朕的念珠,伴随了朕六十余年,如今朕也要成先皇了,转赠予你,好生收着吧。”老爷子有气无力地说道。

      胤禛泪如雨下,哽咽着唤了声“皇阿玛”。

      “你二哥、大哥性行不顺,依朕之前的处决,仍旧拘禁着吧。你要保他们衣食丰足,让他们终老其身。你二哥的第二子弘皙,朕一直把他养育在宫中,甚是喜爱,给他亲王的封爵吧。”

      “是,皇阿玛,儿臣谨记了。”

      “朕很累了……”

      “皇阿玛,您睡会儿,再醒来就有精神了……”

      “嗯,你下去吧……”

      胤禛退出了清溪书屋。可老爷子并没有入睡,而是让李德全喂了些水。忽然,李德全看到老爷子轻轻摇了摇头,笑了起来:“真奇怪,刚才竟然看到了那丫头……”

      “皇上瞧见了谁?哦,您说的是璇玑丫头么?她太累了,晕在了库房里,隋景把她送回屋休息了。要不要奴才这就派人把她叫来?”李德全怕刺激到皇上,并没有把隋景向他回报的关于璇玑的事情说出来。

      老爷子笑着微睁着眼睛,彷佛是在自言自语:“不是璇玑,是那个丫头啊!还跟小时候一样的调皮,这次竟胆大包天跑到了朕的身子里,又给朕捣蛋来了……还是那么护着她的四阿哥,都不想想朕这个皇阿玛……可是,朕怎能轻易向她认输?嘿嘿……还欠着朕一声‘皇阿玛’呢……”

      李德全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皇上可是想见哪位公主么?”

      “嘿嘿,朕就是不说,这次要让小玉徽好生着急一番……”说着,老爷子阖起了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

      浑身酸痛,好像被人当沙袋痛打过一番似的。努力睁开眼,却是睡在侍女住的房间里。抬手,肩上一阵撕裂的痛,可也让她明白自己又回到了璇玑的身体中。她挣扎着爬起来,脑袋晕乎乎的。忽然,她想到了老爷子、清溪书屋、遗诏……不敢再多想,她跌跌撞撞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擦干净了脸,踉踉跄跄地出了屋子,往清溪书屋那边挪去。

      虽然天已黑了,可清溪书屋的小院里灯火通明。走不动靠在廊柱上喘着气的璇玑已经能隐约看到书屋前的空地上坐着的阿哥们。似乎,胤禛也在其中。

      忽然,书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皇上宾天了!”

      一瞬的寂静后,守卫在澹宁居外和澹宁居外院的所有的卫兵均跪伏在地上,紧接着,澹宁居里的众人和澹宁居外守候着的一些大臣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哭嚎声。璇玑只觉得脚下一软,跌坐到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老爷子走了,老爷子这次真的走了……

      哭嚎声中,隆科多从清溪书屋里走了出来。他一举手中的木匣,下面所有的哭声顿时全熄。他打开木匣,从匣子里拿出了一份遗诏,当众宣布雍亲王皇四子胤禛继皇帝位。

      众人皆俯首,唯独胤禩、胤禟和胤(礻我)仍愣愣地直着身子。忽然,胤禟说道:“这不可能,遗诏上肯定不是这么写的!好你个隆科多,竟然敢篡改遗诏?!”

      胤禛已经被侍卫拉锡扶了起来,接过了隆科多手中的遗诏,仔细看了一遍。

      “九弟,这确实是皇阿玛的亲笔。”

      “我不信,让我看看!”

      胤禛把遗诏递给了胤禟。

      胤禟接过那份遗诏,看着看着手哆嗦了起来。

      “那,还有满文的和蒙文的,怎么不见?”胤禟硬着脖子瞪着眼睛质问胤禛。

      “都在这里。”说着,隆科多把另外两份遗诏从匣子中拿了出来,交与胤禛。胤禛看罢,也交到了胤禟手中。

      胤禟拿着那三份遗诏胡乱地看着,忽然,他一甩手,把三份遗诏一齐向面前的火盆里扔去,其中两份落入火盆,顿时腾起了火苗。只有一份落在了盆外。隆科多和拉锡大叫着先抢下了那份落在外面的,又急着去抢火盆里的,可抢出来的两份已经被火燎损了。隆科多颤抖着检查,发现幸存的这份是满文的,而被烧损的两份是汉文和蒙文的。

      众阿哥俱惊,没有一个反应过来的。

      胤禟在挥舞着双臂大笑。

      本瞪着胤禟的胤禛抬头向天,缓缓闭上了眼睛。

      胤禩一下扑过去抱住了胤禟,转头对胤禛说:“四哥,不,皇上,先皇刚龙驭上宾,九弟悲痛至极,已错乱了心智,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恳请皇上恕罪啊!”

      片刻,胤禛睁开了眼睛,流着泪,却异常严厉地说道:“我,朕能理解……管教好他,不要让他再做出这般无法无天的事情!”说完,他猛地转身跪下,大哭着朝清溪书屋叩头。

      众人皆哭嚎着跟在他身后叩头。

      隆科多让太监拿出一套皇帝服为胤禛换上。胤禛随即下令淳郡王七阿哥胤祐守卫畅春园;贝子十二阿哥胤裪至乾清宫准备丧仪用具;十六阿哥胤禄、世子弘昇肃卫宫禁;十三阿哥胤祥、隆科多备仪卫、清御道,移先皇遗体还宫;隆科多护卫新君先行回宫哭迎,诸王非传旨不得进入宫禁。京城九门自明日至十九日皆闭。

      瘫坐在暗处角落中的璇玑看着满院子奔走的众人,一时间觉得好像是在看一出彩排得并不是很好的舞台剧。她的心里空荡荡的,只看着那些忙碌的人们发呆。

      忽然,侍卫们列队,他们在隆科多的带领下护卫着新皇离开了澹宁居前往紫禁城。

      一阵整齐的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璇玑才茫然地意识到:胤禛走了,竟然把她留在了清溪书屋,自己先行走了……

      她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清溪书屋走去。此时没人会注意到她的失魂落魄。她进到清溪书屋,看到李德全正带着隋景他们为老爷子整理遗容,更换衣物。璇玑只是呆呆的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忙碌。

      隋景转过身来,惊讶地看到表情呆滞的璇玑正整理她的乱发,然后跪了下来,朝着老爷子的遗体磕头。李德全此时也转过身来,看到在磕头的璇玑,说道:“璇玑啊,你没能见到皇上最后一面,皇上已经……”

      璇玑没有理会他,只是不停地磕头。隋景走过来拉住了她,轻声对她说道:“他走了……”

      璇玑虚弱地笑了笑,说道:“嗯,国事为重。”

      这夜,为老爷子整理、穿戴完毕,十三阿哥和李德全带领侍卫用銮舆载运老爷子的遗体,向日常皇帝出行一样,扶回紫禁城中的乾清宫。他们一走,整个澹宁居的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按照十三阿哥的吩咐,原先老爷子身边的侍女和太监全被集中在一起,不得随意走动。直到寅时,宫中才有命令传来,命把他们带回紫禁城。但是一入紫禁城,他们便被集中关在了北面的一处空院落中。

      璇玑在隋景的搀扶下,浑浑噩噩地和大家一起走进一间透着寒气的屋子。

      “咔啦”一声,屋门在身后被卫兵上锁。

      黑暗中,只听到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①京、通二仓:为在京和通州的皇仓。清承明制,额征漕粮,每年经运河运抵京、通二仓的,约300万石,供皇室、官员消费及八旗兵丁口粮,因而在国家财政中占据重要地位。
      ②参考:关于建议部分的总结,参考冯尔康《雍正传》。其他内容,属于坑主结合少量已知史实自行发挥。
      ③翁库玛法:曾祖父
      ④注:皇十四子在康熙三十六年修的《宗室玉牒》中记名“胤禵”,在四十七年康熙封他为贝子的上谕中称之为“胤祯”,雍正上台后,恢复其原名“胤禵”。本文为了方便,提及十四阿哥均用其原名“胤禵”,只在此处用其康熙末年的名字“胤祯”,并加以注解。
      ⑤此句出自《东成西就》中欧阳峰之口,具体意思,大家可以百度,哈哈!

  • 作者有话要说:  《千年的祈》

    2007-02-26 18:22:29初稿
    2007-03-02 修改音乐链接
    2007-03-05 再次修改音乐链接
    2007-03-14 改“永绅”为“永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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