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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火种不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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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明被打伤,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刚刚因接到订单而燃起的微弱希望。恐惧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弥漫在简陋的“车间”里。对方手段狠辣,目的明确——要彻底掐灭他们这株刚刚破土的幼苗。
“老林……怎么办?他们……他们真的会下死手的!”陈启明躺在行军床上,忍着疼痛,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脸上的淤青和身上的伤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对手的凶残。
林为国站在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窥视。他的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愤怒、不甘、还有一丝面对未知暴力的本能恐惧,在他心中交织。
退缩吗?关闭这个倾注了他们全部心血和希望的“为民电器厂”,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深圳?那么,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冒险、所有的汗水,都将付诸东流。他林为国,将再次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连累家人。陈启明的投资和梦想,也将彻底破灭。
不!绝不能!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里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启明,我们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走!”
“可是……”
“没有可是!”林为国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方老板的订单,我们必须完成!这不仅关乎那点微薄的利润,更关乎我们的信誉,关乎我们能不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一个脚印!如果这次我们被吓跑了,以后就永远别想再站起来!”
他走到陈启明床边,蹲下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们越是想让我们消失,我们就越要做出点样子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技术工人的骨头,是硬的!”
陈启明看着林为国眼中那熟悉而坚定的光芒,感受着他话语里不容置疑的力量,心中的恐惧竟奇迹般地消退了几分。他咬了咬牙,忍着痛撑起身子:“妈的!拼了!大不了这条命交代在这儿!老子也要把这批货做出来!”
决心已下,行动刻不容缓。他们清楚,“科恩”的人随时可能再次出现,进行更疯狂的破坏。时间,是他们唯一的盟友。
林为国将唯一的出入口从内部加固,用废钢材做了几个简易的警报装置。他将那本视若性命的蓝色笔记本和所剩无几的现金,藏在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墙洞深处。
生产必须继续。陈启明受伤不轻,无法从事体力劳动,但他坚持守在机器旁,负责看料、记录、以及用还能动的右手进行一些简单的操作调整。而所有的重体力活、精细调试、模具修理,全都落在了林为国一个人肩上。
那台改造的老注塑机,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背水一战的决心,在超负荷的运转中,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坚韧”。虽然噪音依旧巨大,动作依旧迟缓,但在林为国近乎苛刻的精心照料和参数微调下,产品的合格率在一点点地提升。
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昼夜不息。林为国几乎不眠不休,饿了就胡乱塞几口冷饭,困了就在机器旁打个盹。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掌磨出了新的血泡,但他仿佛不知疲倦,全部的精神都聚焦在每一个塑料件的成型质量上。
陈启明看着林为国近乎燃烧生命般的工作,又是心疼,又是敬佩。他知道,林为国这不仅是在赶订单,更是在用这种方式,向那个看不见的对手,进行着最倔强的抗争!
几天后,第一批产品终于如期完成。虽然外观依旧粗糙,但功能性完好,完全达到了方老板的要求,甚至在林为国的严格把控下,耐用性可能还超出了预期。
联系方老板交货成了新的难题。他们不敢让陈启明这个伤员轻易露面,林为国自己出去也风险极大。
最终,他们想了一个办法。林为国连夜将包装好的产品,分批转移到附近另一个废品站老板(曾卖给他们旧电机的那位)那里,付了一点保管费。然后由陈启明用电话(他们咬牙装了一部)联系方老板,告知提货地点。
整个过程如同地下接头,充满了紧张和不确定性。直到方老板打来电话,确认收到货物,并爽快地支付了尾款,两人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艰难的胜仗。
这笔微不足道的利润,此刻在他们手中,却重若千钧。它证明了,即使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凭借技术和汗水,他们依然能够生存下来!
然而,危机的解除只是暂时的。“科恩”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高悬头顶。完成订单,只是赢得了喘息之机,并非安全。
尾款到账的当晚,林为国和陈启明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启明,这里不能待了。”林为国冷静地分析,“他们这次是警告,下次可能就是彻底毁灭。我们赌不起。”
陈启明摸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肋骨,沉默地点了点头。现实的残酷让他不得不承认,硬抗下去,只能是鸡蛋碰石头。
“那我们能去哪儿?”陈启明茫然地问。深圳虽大,但在一个神秘组织的针对下,似乎已无他们的容身之处。
林为国走到墙边,取下那张钉在墙上的改造示意图,轻轻抚摸着上面熟悉的线条。他的目光,投向了南方。
“去特区里面!”林为国语出惊人。
“特区里面?”陈启明一愣。他们现在所在的关外,管理相对松散,鱼龙混杂。而特区内部(指当时需要边防证才能进入的深圳经济特区核心区域),管理严格,但相应的,政策更明朗,商业环境也更规范。
“对!最危险的地方,也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林为国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科恩’的手段见不得光,在管理严格的特区内部,他们行事必然有所顾忌!而且,那里有更多的机会,更大的市场!我们要想真正发展起来,必须走进那个圈子!”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陈启明目瞪口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颇有道理。在关外,他们如同野草,自生自灭,随时可能被轻易铲除。而进入特区,虽然门槛高,挑战大,但却可能获得某种程度上的“保护”和发展空间。
“可是……进去不容易,落脚的地方,资金……”陈启明提出现实的困难。
“还记得胡老板吗?”林为国提示道,“他厂子在特区里面。我们这次帮他解决了大问题,他欠我们一个人情。或许,可以请他帮忙牵线,找个落脚点。至于资金……”他看了看刚到手的尾款,“这就是我们的种子!”
希望,在绝境中再次萌发。一个新的、更大胆的计划,开始酝酿。
两人开始秘密筹备转移。他们将那台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功臣”注塑机仔细拆卸,将关键部件打包伪装。其他材料、工具能带走的尽量带走,不能带走的或送人或廉价处理。
整个过程小心翼翼,如同惊弓之鸟。他们选择在凌晨时分,雇佣了信得过的货车,将全部家当搬离了这个承载了他们最初梦想与挣扎的简陋场地。
当货车驶离,回头望着那栋在晨曦中逐渐模糊的小楼时,林为国和陈启明心中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逃离危险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和坚定。他们在这里跌倒,在这里爬起,在这里流下第一滴汗水,也在这里埋下了不屈的火种。
几天后,在胡老板的辗转介绍下,他们在特区内的福田区,一个叫做“上步工业区”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新的落脚点——一个只有三十多平米、同样是仓库改造的狭小空间。租金比关外贵了一倍不止,但这里好歹是在特区的“围墙”之内。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林为国并不是急于重新组装机器,而是带着那本蓝色笔记本和方老板支付的尾款,去了一趟深圳市内的新华书店和科技情报所。
在书店里,他如饥似渴地翻阅着那些关于国外先进注塑技术、电子元器件、乃至初步的自动化控制的书籍和期刊。那些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知识,与他笔记本里传统而扎实的原理相互印证、碰撞,在他眼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他第一次系统地了解到“PLC”(可编程逻辑控制器)、“伺服电机”、“模具CAD设计”这些陌生的概念。他意识到,单靠手工敲打和经验摸索,或许能解决一时之困,但要想真正立足和发展,必须拥抱更先进的技术和知识!
他用有限的资金,购买了几本最基础的、关于电子技术和自动化控制的入门书籍。他知道,未来的竞争,将是技术的竞争,是知识的竞争!
当他抱着新书回到那个比关外更小、但却似乎蕴含着更多可能的新“车间”时,陈启明正在费力地清理着场地。
“老林,买这些书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的。”陈启明有些不解。
林为国将书小心地放好,眼神明亮,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启明,我们的对手,也许很强大,很神秘。但我们最大的依仗,不是力气,不是胆量,而是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那些书和笔记本。
“机器会被砸坏,场地会被摧毁,但学进脑子里的知识、掌握在手里的技术,谁也夺不走!我们要用更先进的技术,武装自己!总有一天,我们要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再也无法轻易撼动我们!”
他的话语,在这个更狭小、却更接近时代脉搏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信念。
陈启明看着仿佛脱胎换骨般的林为国,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那股蓬勃向上的力量。他用力点了点头:“好!老林,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
至此落下帷幕。林为国和陈启明,如同被时代洪流裹挟的两粒沙,从北国的工业沉暮中挣脱,在南方的热土上经历了迷失、挣扎、威胁与奋起。他们失去了第一个简陋的巢穴,却收获了更坚定的信念和更广阔的视野。
那本蓝色笔记本所承载的工业精神,与特区所代表的开放与创新,开始了最初的碰撞与融合。
旧的时代正在缓缓落幕,而一个新的、属于奋斗者、属于技术、属于无数像林为国一样不甘平庸的普通人的时代,正伴随着南海的风,掀起更加壮阔的波澜。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在特区这片更广阔、也更复杂的舞台上,等待着他们的,不仅是机遇,还有更加隐蔽的“科恩”,以及来自商业、技术乃至时代本身的、更为严峻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