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肆云野

13、缚茧难离

　　这样的花衣裳啊，好似蝴蝶一般，振翅拼命地向外飞翔，任何粗粝的沙尘似乎就要把它们扑腾着的细软的足折断，然后如枯叶一般，飘舞着落向去不了远方。
　　那一团花衣裳涌动着似乎想要起来，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吹起来的是一片毫无生气的躯壳。老人抬起头来，脸如枯死的树皮，眼如飘着一团或白或黄的枯井，来回张望着却不知望向哪里。她从满是灰尘的地上起了身，花衣裳如往日一般鲜艳漂亮。
　　程星落静静望着面前这位熟悉得近乎陌生的老人，眸光闪烁，不知在想着什么。肩上似乎被温暖的手掌覆住，程星落转头去看，是一位可以说英俊的中年男子，只是神情木然，嘴紧绷着不说话。
　　缩成一团的老人反而是打破面前沉默的第一个人，声音近乎谄媚：“珊珊啊，珊珊回来啦。”
　　那位被叫做珊珊的阿姨柳眉竖起，杏目圆瞪：“伯母您这招真是百用不腻啊！当初堂姐被您这么骗过来，现在她女儿也这么被您骗回来了！”
　　这位阿姨正是自己母亲的堂妹，程珊珊。程星落抬头望向那位叔叔，心里似乎猜到了什么，那位叔叔注意到她的眼神，转过头来嘿然一笑。程星落试探性地小声打了招呼：“舅舅。”头被温和地抚摸着。
　　面对程珊珊的逼问，老人神情闪躲。程珊珊却抓着不放：“您这样做，良心不会不安吗？您倒是毫不避讳了，敢拿别人生死开玩笑了？该说您是心大呢还是心狠啊？”
　　说到这，老人死寂的眼睛似乎终于搅出一点水花，尖细的哭声从她的喉咙中钻出，眼角与额头处的周围推叠成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过不下去呀，过不下去了！”
　　“所以呢？你就这么见不得人好！老太婆你有病吧？非要把好不容易从这出去的女孩再拉回来？您倒委屈了？啊？”程珊珊被老人怪异的声音扰得心烦，也不顾长幼尊卑，恶狠狠地骂回去。随即不再理她，皱眉望向程星落，喊：“你还杵在那干什么？啊？你那什么表情？怎么？可怜老太婆？怎么没想着没人可怜你呢？”随即一把揽住程星落的肩膀，把她带出屋去。村里的鸡争相叫个不停，把自家窝里的臭味往挨家挨户引。
　　程珊珊大步走在前面，程星落和她舅舅慢步跟在后面。这位堂姨面上不耐，转过身来：“干嘛？走那么慢，生怕自己不会再被抓起来啊？天哪！幸好李山这厮这次还开了窍，知道给我打电话！”
　　见身后俩人迟迟跟不上自己，程珊珊只好转过身来等着，继续数落她父亲：“但他也就只能聪明到这了！要我说，一听到这种事，我就干脆就不回来！他倒好！还把你拉回来了！”
　　外面已经亮透了，程星落这才有机会窥得这位只存在过对话中的堂姨，明明是清秀婉约的面容，却抹着靓丽鲜艳的妆，弯眉圆眼，眸中亮晶晶的，动作风火，像一朵荒漠中恣意生长沙漠玫瑰。
　　舅舅在旁边一直不说话，也不知哪里惹了程珊珊不痛快，也被数落：“程振飞！还有你，整天清醒的时候就没多久，还不知道少给别人惹麻烦！这次的事，你倒是提前通个气就不至于如此！”
　　舅舅听了这话没有言语，低头望着土地，只是沉默地向前走。程珊珊还没骂够：“还有我妈！还真帮忙把门锁上了！‘她是长子儿媳，我要听她的。’哈！年轻时看着机灵成什么样了，老了倒蠢成这样！”
　　等程星落走上前去的时候，程珊珊瞪着眼正喘着气，一见程星落就在旁边，食指一弹，一声脆响，落在额头却也不痛。程星落靠近堂姨，眸光似有星光闪烁。
　　“笑笑笑！就知道笑！你妈以前脾气倒大的很呢！你也不知道和你妈学学，全遗传你爸这个软骨头。”程珊珊望着面前这个面容清透漂亮的姑娘，最终还是没忍心下重口，转而指向后面的程鹏飞；“还振飞！飞去哪啊？也是个软骨头！”
　　远处雾气氤氲，太阳短暂地将光辉四撒大地，随后遁入云中。眼前灰雾的场景转眼冒出几点亮色——农民在田野里劳作已久了。
　　程珊珊不想再瞧着两张笑也笑得寡色的脸，就跟个清水白煮蛋一样！她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为了掩饰笑意，转头望向远山林里深处。
　　其余两人也跟着望过去，那里依稀能瞧见几个出山的身影。程珊珊小声咕哝道：“你爸真是蠢到没边了，真敢跑去和一个没事就晕没事就倒的病患砍柴！软骨头！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
　　程星落跟着向前看去，依稀可以看见自己父亲的身影，旁边还走着两个老人。天上白云翻腾，太阳偶尔冒头，程珊珊在旁叹了口气。
　　等又一半的玉米被掰下，时间已经走到中午。几人走进了，中间走着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的整张脸因时间磨开裂缝，眼睛里不掩着傲气。他上下打量了这几位后辈，声音如粗砾，沉稳而沙哑：“程珊珊，你怎么回来了？”老人凝视着程珊珊的眼睛冷酷近乎漠然，吐词清晰缓慢。
　　程珊珊冷笑，沙地赤花一般静静望着自己的这位大伯：“不是听说我这堂哥不是出事了吗？不能回来关心一下。”字字带刺。
　　老人没听出里面的暗讽，或者假意没听懂，静静地望着小辈的眼睛，向后面两人一瞥。跟在后面的人除了程星落的父亲，还有一个老人，跟在后面始终笑嘻嘻的——那是老人的弟弟，程珊珊的父亲。两个受到示意，跟着往前走了。李山也向自己女儿笨拙地挤着眼睛，想让女儿先跟自己走，却被程珊珊先行止住了。
　　“等等，星落，你伯母让我把一个东西转交给你。”程珊珊挡在程星落眼前，前面已经走了几步的程珊珊父亲回头，只看见女儿的背影，笑着开口：“珊珊，中午回来吃饭哈！”
　　程珊珊嘴巴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勉强算是一个笑：“回去吃！我肯定回去吃！好不容易回来了，肯定要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吃个饭啊。”就差把“滚”直接说出来了。
　　程珊珊父亲笑容一僵，看大哥没说什么，只好瞪了自家女儿一眼，用口型无声说道：“你能！”
　　程珊珊前一秒还是白眼示人，回过头来时青眼透亮：“星落，这个。”她从包里扯出了一袋什么，程星落接了过来，是家里手作的特产山药粉条。
　　“我回来时给你伯母打了个电话，她让我把这个给你，还托我说一句话，说是送你的，明年过年也要来住她家里，她随时欢迎！”日头正猛，程珊珊不自觉的眯眼皱眉。
　　程星落把袋子轻轻抱在怀里，怕弄碎了，层层叠叠的塑料袋里，透着一股山药清香。她轻声说：“谢谢。”
　　程珊珊叉腰望着面前这孩子，笑道：“谢谁啊？就一个谢谢。”
　　“你！还有我伯母。要不是堂姨来帮忙……”
　　“得得！”程珊珊眼瞅着孩子要开始矫情了，马上打住，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回？”
　　程星落眼里似有不解。
　　程珊珊补充道：“你学校！星落都上大学了啊？好，跑远点吧！”程珊珊眸光闪动，顶着烈阳往远处望。
　　程星落也跟着往远处望，天地青黄，什么也没说。
　　“行了，我走了！”程珊珊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你堂姨夫开车来接我！我就不跟你继续走了！你也回去吧。”随即推了程星落一把，前面先走的几位老人已经瞧不见身影了。
　　程星落缓步向前走，茶色发丝在阳光下如同麦芒。程珊珊忍不住感叹：“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自己就欠这孩子一次呢。也算是还了吧！”
　　程星落依稀听到什么，转过头来，眸光清亮。
　　“没什么！别回头了，快走吧！”程珊珊望着前面的女孩最终离开了自己的视野，忍不住叹了口气。叉腰望向前面无人的远方，转身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