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肆云野

12、乡不见月

　　酉淮省，向来有“粮仓”之称，西部却多是山地与丘陵。程星落从高铁转大巴，一身轻装下车时，一路舟车劳顿还是让她有些趔趄。
　　等到程星落终于适应了眼前光亮时，只觉向上一片黄土在天，深吸一口气，泥土的清新与厚重就这么和谐的交织一块，还偶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宿舍如星散于四周，传统农地面积不大，各家屋前一片，自成村落。
　　时下正是金秋十月天，刚丰收的玉米已经被收了去，留下裸露秸秆与剩余玉米遥遥相呼。明明是黄昏时候，田地里还有花色插在其间——是田里赤手赤脚的几个农妇与老汉。
　　“小雨！”前面有一个中年男子冲她招手，那是她的父亲。
　　程星落走向前去，流失的岁月给面前的男人染上了灰白的头发，面容如皲裂的黄土，只有眉宇之间，依稀有着年轻时的俊雅与英气。
　　“爸。”程星落应到。
　　父亲的眼睛已有些浑浊，依稀还有些向上的光亮，他点点头，领着她往回走。
　　明明是几十年都未改变的家乡，程星落却陌生不已。土地色彩不变，天空还如印象那般蒙着扯不开的灰布；屋舍还是青砖平楼，住着的人比印象里老了许多，也少了许多。半边天空入了夜，半天天空烧着云。远处突然燃起一把明火，随即是一小片的秸秆被点燃。程星落轻轻抿唇，望向那边，眸光明灭。
　　“小雨，”父亲转过身来，递给她一个口罩，“味道刺鼻，你带着吧。”
　　她嘴唇嗫嚅，最终只是说了一句谢谢。
　　程星落思绪万千，与父亲一路无言，最终来到了自己外公的家门前。她望着这扇门，上面的门环根部生着铜锈，而叩响它，门后一切就将为她徐徐打开。路上这么久，她不敢问父亲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而她的父亲也似乎一直没有起这个话头。门环一尺之隔，她迟迟没有抬手。
　　父亲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主动叩响了那张门。
　　支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了，是一个略带有疲惫的老妇人，程星落轻咬下唇，不知如何称呼。父亲则在旁轻轻地说：“这是你外叔婆。”
　　“外叔婆好。”程星落连忙微微弯腰示意。
　　老妇人慈祥地笑了笑，问她的父亲：“这是星落呀？好久不见咯，长这么好看了。”
　　父亲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两人陷入沉默。老妇人神色略微有些尴尬，退后两步，让出路来，说：“进来吧。”
　　程星落跟着父亲跨过门前那道高高的门槛，穿过一片窄中庭，随即便是一片围着四四方方的内院，里面并不算大，再有屋顶拥挤一团，向上望，是小小一片灰黑的夜；向前看，还是小小一片灰黑的夜。
　　“他们里屋呢。”老妇人指了指主房，笑容带着莫名的谄媚，隐在夜色的眼睛看不出是否有光。
　　“这边来。”她却没有带他们进去，而是来带右手的偏房，示意二人进去，随即自己走向偏房就要离开。
　　“叔婆，我们不去看我舅舅吗？”程星落回头，轻声问。
　　“嘿，你舅舅……太晚了，明天再说哈。”老妇人眼神闪躲，随即也不顾他们有何反应，迈着小碎步往自己房里溜。只剩下两人默然在偏房。
　　“小雨。”父亲声音轻轻的，说道，“抱歉才和你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嗯……你的舅舅去世了。”
　　程星落心里起来一分异样的情绪，不是悲伤、不是痛苦，她说不上来，心像是被草刃挠着，情绪像高悬的水，不停晃荡，却落不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程星落听见自己问。
　　“小雨……”父亲嗫嚅难言，“这件事我有些后悔让你回来了，你事忙，我也是着急才打你电话。”
　　程星落的舅舅小时候只是有些呆，当时一直被作为姐姐的母亲照顾着，结果最坏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舅舅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大多时候只能痴痴傻傻地蹲家门口，干一些简单的活。
　　母亲其实是因为产后抑郁自杀的，当时村里人闲言碎语多，父亲遂母亲遗愿，把小星落从村里带了出来。那时候，他们家里只和舅舅还有联系，舅舅虽然痴傻，但常常会寄一些乡里人手作的糖果送给星落。她没有见过几次这个舅舅，但心里也挂着感激。
　　“小雨，你先进去吧。路途遥远，你也累坏了吧。爸爸帮你把床铺好哈。”父亲把门拉开，摸黑找到灯的开关，昏黄的灯光在里晃荡，里面有一张上下床和一些杂物。
　　“小雨，你先去洗漱，爸爸来收拾哈。”父亲的眼中有一丝倦意。
　　“我先来帮忙吧。”程星落轻声说，放下背后书包，随即将放在一旁的床褥搬到床上。
　　“瞧我，让我闺女背了一路行李。”父亲谦然笑道。
　　“没事，很轻的。”程星落笑着回应，又拿了一铺被褥过来。程星落父亲连忙过来帮忙，手脚理亏地将床铺铺平，赶忙又抢着在程星落前面将上铺也铺好。最后又从自己包里扯出两床干净的床单，铺在上面，回头笑道：“这铺子不知道在屋里放了多久，估计前几天晒过，近几天在这攒了灰，我铺上干净的咱们睡哈。”
　　父亲笑起来有些憨憨傻傻的，程星落也忍不住笑了。两人洗漱一番，便躺下睡了。父亲跑的快，抢了上面的床，程星落无法，睡了下面。分明是陌生的环境和硬板的床，她却睡得安稳踏实。
　　村里农户大多养鸡，从凌晨开始便喧闹不止。程星落醒的时候，外面天还没亮，父亲却不见了。她心里有些紧张，跑出去看。小小的院里雾朦朦的亮，老人们的屋里有了响声，从昨晚开始就一直紧闭着的主房终于开了门，外婆在那里向程星落打着招呼。
　　“外婆……”许久不见，程星落不知该说些什么。
　　外婆眼里似乎憋着泪，说：“你还记得外婆，好孩子，你还记得外婆，来跟外婆进来。”
　　村里早通了电，老人因为习惯不愿意开灯，程星落进去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只能瞧着外婆瞅着自己腼腆地笑。她跟着外婆坐下。
　　“星落啊，”外婆低着头，偶尔掀起眼皮望着她局促地笑，“你回来啦。”
　　程星落有着站起来想走的冲动，身体却像是粘在这里无法动弹。
　　外婆坐在光亮口处，站起身来，黑影爬上了程星落的身体，如一团黏糊的黑夜。随即是门扯着嗓子闷叫，门被关上了，只有窗外微微透着光亮。
　　“我爸爸呢？”程星落问。
　　“他陪你外公砍柴火去了，中午就回。”外婆拧着手，抿着嘴局促地笑
　　沉默许久，程星落又问：“我舅舅呢？”
　　外婆眼神闪躲，身体在椅子上前后摇摆不停：“你应该知道呀……”
　　昨日诡异的情绪又爬上心头，草刃来回磨着心间。沉默许久，程星落又说：“我不知道。”
　　“星落呀……”外婆嘿嘿的，似乎想笑，出口只是气声，“你读完书了，往哪里去呢？”
　　“我说我不知道！”程星落见外婆有意转移话题，心里产生的诡异情绪越发重了。
　　“不知道啊，不知道好啊……”外婆自说自话，她手交织在前，躬身缓缓站起，屋外光愈亮了，她的神情也愈发辨认不清了。
　　“星落啊……我也是越来越糊涂了，屋外那地老是料理不清楚的，我妯娌还说我来着呢……”
　　话题越来越不相干了，她的影子随着她的起身如同被滋长的一只黑兽。程星落心里猝然一跳，下一秒，她就发觉自己往门口一出溜滑了过去，正要打开那扇门。
　　“外面日子太苦了，干嘛要为难自己呢……你那车间小组长能有多少福利嘛……”简直如同呓语一般了！
　　程星落拼命摇着门，才发觉门已经被从外面锁上了！黑影逐渐逼近了，脚步声和门锁撞击木门的声音惊人的重合，仿佛猛兽逼近！
　　“你还在怪我对不对，你还在怪我！所以才让我日日做噩梦折磨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吧，你回来好不好？”
　　声音分明如蚊呐，却仿佛要将程星落压得喘不过气来。再摇也是徒劳，她连忙扯过手臂所能及的一张椅子，想要去爬窗。
　　老式建筑里的窗户往往修得高，通风的同时能防尘，凳子太矮了，程星落实在够不着。转眼那一团黑影就要向这边逼近了！
　　就在这时，门被从外面猛然撞开！金属锁的声音撞在地上，发出嗡鸣的响。屋里光线昏暗，程星落依稀见到两个一男一女的身影。程星落绷紧的身体瞬间软了下去，差点摔下椅子，幸好被一个阿姨接住了。
　　那阿姨见程星落没事，呼出一口气，转头狠狠往向那老人。
　　屋外原来白日平升了，光芒均匀地洒在每一片土地，对比屋内的昏暗，清晨的光却也刺眼。直到屋里彻底被光灌满，程星落这才瞧清，刚才暗处的猛兽不过团成一块的花衣裳罢了。

作者有话说

　　男主下一章登场还有两天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