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落暮繁秋

6、泡面的味道

　　运动会结束后，校园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期中考试的成绩张贴出来，带来了几家欢喜几家愁。

　　秋意渐浓，梧桐叶片片飘落，给地面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地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

　　早晚的凉意需要加上一件薄外套才能抵御。

　　这天晚自习结束后，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

　　予池整理好书包，习惯性地看向旁边的座位——成渊还趴在桌子上，对着摊开的物理习题册，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戳着点。

　　“怎么了？”

　　予池轻声问道，没有立刻离开。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习惯了结伴回宿舍。

　　成渊抬起头，长长地哀叹一声，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完了，予池，我完了。这次物理小测要是再不及格，老陈非得把我拎到办公室喝茶不可。”

　　他的头发因为之前的抓挠显得有些乱糟糟的，像一只沮丧的大型犬。

　　予池看着有些想笑，又有点于心不忍。

　　成渊文科成绩不错，尤其是语文和历史，常常能说出些独到的见解，但数理化方面，特别是需要缜密逻辑思维的物理，确实让他有些头疼。

　　“哪道题不会？”

　　予池放下书包，在他旁边坐下，拿过他的习题册。

　　他的物理成绩还算稳定，虽然不算顶尖，但理解基础知识、解答常规题目没有问题。

　　成渊立刻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指着习题册上画了好几个圈的一道电路分析题：“这个！还有后面这个力学的，我怎么都搞不懂那个受力分析……”

　　他的靠得很近，手臂几乎贴着予池的手臂，手指点在题目上，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和依赖。

　　予池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墨水和小卖部卖的柠檬味糖浆的气息。

　　他定了定神，拿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一步步演算，耐心地讲解起来。

　　“你看，这里，电流的方向要先确定，这个电阻和那个是并联关系，所以电压相等……”

　　成渊听得非常认真，时不时地点头，或者提出疑问。

　　他理解得其实不慢，只是有时候会钻牛角尖，或者基础概念有些模糊。

　　予池讲题的方式很温和，条理清晰，不会让人觉得有压力。

　　“所以，最后这个功率应该是这样计算。明白了吗？”

　　予池讲完最后一步，抬起头看向成渊。

　　成渊盯着草稿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哦！原来是这样！我之前就想岔了！予池，你真是太厉害了！”

　　他脸上阴霾尽散，重新露出了那种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伸手用力拍了拍予池的肩膀，“你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的笑容和触碰总是具有强大的感染力。

　　予池被他拍得晃了一下，心里却因为他的夸奖和那声“救命恩人”而泛起一丝隐秘的甜意，耳根微微发热。

　　“没，没什么，就是这道题刚好会而已。”

　　“哎呀，别谦虚了！”

　　成渊心情大好，把习题册和草稿纸一股脑塞进书包，拉上拉链，“为了表示感谢，我请你吃夜宵！小卖部走起？”

　　“这么晚了……”

　　予池有些犹豫，宿舍快关门了。

　　“没事！跑快点来得及！”

　　成渊已经站起身，一把拉起予池的手腕，“我知道小卖部新进了一种泡面，听说味道超赞！”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紧紧握着予池纤细的手腕。

　　予池只觉得被他触碰的那一圈皮肤像是着了火，热度迅速蔓延开。

　　他几乎是被成渊半拖着跑出了教室，穿过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跑下楼梯。

　　秋夜的空气清冽而干净，带着落叶和泥土的气息。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奔跑带起的风拂过脸颊，有些凉，却吹不散予池脸上和心底的热度。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混合着成渊轻快的脚步声，以及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们像两个逃课的孩子，在寂静的校园里奔跑，冲向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充满诱惑的夜宵。

　　最终，他们不仅买了泡面，还买了火腿肠和卤蛋。

　　看着快要到点的宿舍关门时间，回宿舍吃显然来不及了。

　　“有了！”

　　成渊眼睛一转，拉着予池，“我们去实验楼的天台！那里晚上没人！”

　　实验楼的天台平时是锁着的，但成渊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侧面消防楼梯的锁有些松动，可以推开。

　　他们小心翼翼地摸上去，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视野豁然开朗。

　　天台空旷而安静，夜风比下面要大一些，吹得他们的校服外套猎猎作响。

　　抬起头，是城市边缘难得可见的、缀满了星辰的深邃夜空，一轮弯月清冷地悬挂在天际，洒下朦胧的银辉。

　　俯瞰下去，校园的大部分区域已经陷入沉睡，只有路灯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

　　“哇！这里视野太好了！”

　　成渊兴奋地走到天台边缘，手扶着栏杆，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学校都是我们的！”

　　予池也走到他身边，扶着冰凉的栏杆，看着脚下静谧的校园和远处城市的零星灯火，心里有一种奇异的、逃离日常规训的自由感。

　　他们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席地而坐，用热水壶泡好了两碗面。

　　揭开盖子的瞬间，浓郁的、带着人工香气的热气扑面而来，在这微凉的秋夜里，显得格外诱人。

　　“来来来，开动！”

　　成渊掰开一次性筷子，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大口，被烫得直哈气，却一脸满足，“嗯！好吃！”

　　予池看着他孩子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也小口地吃了起来。

　　热乎乎的面汤下肚，确实驱散了不少寒意。

　　火腿肠和卤蛋更是增添了满足感。

　　“予池，”

　　成渊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今天真是多亏你了。不然我今晚肯定睡不着觉。”

　　“互相帮助而已。”

　　予池轻声说，“你语文好，上次那篇作文，我还借鉴了你的开头呢。”

　　“哈哈，那是！论写文章，我还是有点自信的。”

　　成渊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叹了口气，“要是物理也能像写作文那么简单就好了。唉，一想到以后要是学建筑，还得跟各种力学、结构死磕，我就头大。”

　　“但是你喜欢，不是吗？”

　　予池抬起头，看着他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的侧脸，“喜欢的话，再难也会坚持下去的吧。”

　　成渊愣了一下，随即笑容在脸上绽开，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几分：“你说得对！喜欢，就值得！”

　　他用力点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为了能设计出最棒的房子，这点困难算什么！拼了！”

　　他的热情和坚定，总是能轻易地感染周围的人。

　　予池看着他，心里默默地想，成渊的未来，一定会是光芒万丈的吧。

　　他会去最好的大学，学最喜欢的专业，然后成为一个优秀的建筑师，设计出许许多多让人感到幸福的建筑。

　　而自己呢？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是否会和他，走向不同的岔路？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予池心里就泛起一阵细密的、说不清的惆怅。

　　他低下头，用筷子搅动着碗里已经有些发胀的面条。

　　“予池，”

　　成渊忽然又开口，语气变得有些好奇，“你以后想做什么？除了学语言或者文学，有没有更具体一点的梦想？”

　　予池沉默了片刻。

　　梦想？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沉重和模糊。

　　他习惯了随波逐流，习惯了待在舒适区，很少去思考太过遥远的未来。

　　“我还没太想好。”

　　他老实回答，“可能做个编辑？或者翻译？总之，是想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吧。”

　　他顿了顿，反问道，“你呢？除了建筑，还有别的想做的吗？比如打篮球？”

　　他知道成渊篮球打得很好。

　　“篮球是爱好啦。”

　　成渊笑着摆摆手，“梦想的话，还是建筑。我想创造一些能留下来的东西，嗯……就是那种，哪怕很多年以后，人们看到我设计的房子，还是会觉得，‘啊，住在这里一定很幸福’，那样。”

　　他的描述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朴和真诚，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打动人心。

　　他看向远方，眼神里充满了憧憬：“也许有一天，我还能设计我们自己的房子呢。要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阳光能洒满整个客厅，还要有一个小院子，可以种点花花草草……”

　　予池静静地听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跟着成渊的描述，勾勒出那幅美好的画面。

　　温暖的阳光，舒适的沙发，充满生机的庭院，以及，住在里面的人。

　　会是谁呢？

　　他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微不可察却又持续不断的疼。

　　“听起来很棒。”

　　他轻声说，声音几乎要消散在夜风里。

　　成渊似乎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没有察觉到予池细微的情绪变化。

　　他吃完最后一口面，满足地喝光面汤，把空盒子放到一边，伸了个懒腰，仰头看着星空。

　　“予池，你看那颗星星，好亮啊。”

　　予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夜空浩瀚，星河低垂。

　　那一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

　　他们并肩坐在天台上，分享着廉价的泡面和昂贵的梦想，分享着这片无人打扰的夜色和星空。

　　予池觉得，这或许是他高中时代里，最接近幸福的一个瞬间。

　　然而，幸福就像指间的流沙，越是紧握，流失得越快。

　　他知道，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陪伴，终有尽头。

　　“走吧，”

　　成渊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再不回去，宿舍楼真要锁门了。”

　　予池也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头顶的星空，将这一刻的静谧与微甜，深深地刻印在心底。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居多，却是一种舒适的、无需言语填满的沉默。

　　快到宿舍楼时，成渊忽然说：“予池，下次物理再有难题，我还找你啊！”

　　予池看着他带着期待笑容的脸，点了点头：“好。”

　　“那就说定了！晚安，予池！”

　　“晚安，成渊。”

　　看着成渊跑进宿舍楼的背影，予池站在原地，秋夜的凉意渐渐渗透过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成渊紧紧握住时的温度和触感。

　　泡面的味道还萦绕在唇齿间，带着一丝虚假的暖意。而那个关于自己的房子的梦想，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