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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铃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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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铃踪
雾气成了世界的全部。
顾云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个自称是月牙寨人的青年身后,视线被压缩到极短的距离。五步之外,万物都被乳白色的混沌吞噬。他只能勉强捕捉到前方那个模糊的、在雾气中移动的深蓝色背影,像是指引,又像是诱惑。
脚下的路早已不能称之为路。湿滑的苔藓覆盖着每一寸土地,盘根错节的树根在暗处设下陷阱,松动的碎石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滚动声。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又被外界无孔不入的湿冷气息渗透,带来一阵阵寒意。背包变得越来越沉,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与这片山林抗争。
唯有那清脆的、极有规律的银铃声,穿透浓雾,固执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叮铃......叮铃......"
这声音起初只觉得清脆,听久了,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它像是这片死寂山林里唯一的心跳,掩盖了其他所有可能存在的声响——那些潜藏在雾霭深处的、令人不安的动静。顾云舟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铃声不是在空气中传播,而是直接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种荒谬的感觉,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
"还有......还有多远?"他喘着气,忍不住第三次开口问道,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有些发闷,很快就被潮湿的空气吸收。
前方的身影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只有那低沉的、带着独特腔调的声音飘回来,和之前两次的回答一模一样:"快了。"
这简短到近乎敷衍的回答,让顾云舟心中的疑虑像藤蔓一样疯长。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压下心头的不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现在完全依赖着这个陌生的向导。
为了转移注意力,也为了驱散那越来越浓重的不安,他尝试着搭话:"那个......我叫顾云舟,是来做民俗文化调研的学生。你怎么称呼?"
铃声似乎停顿了半拍。
前方传来回应,名字简短而古怪:
"阿那婼。"
阿那婼。顾云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名字带着浓烈的、不属于他所知任何汉语体系的异域色彩,更像某个古老部落的传承。
"阿那......婼。"他学着发音,有些生涩,"谢谢你给我带路。月牙寨的银饰和刺绣真的很出名,我慕名已久。"
阿那婼这次连回应都欠奉,只是沉默地在前方引路。他的沉默像这山雾一样,厚重而难以穿透。顾云舟有些讪讪地闭了嘴,感觉自己像是在自言自语。这种单向的交流让他更加不安,仿佛他的一切都被对方看在眼里,而对方却始终笼罩在迷雾中。
又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植被似乎变得更加茂密和原始。粗壮的藤蔓从高大的树冠上垂落,如同怪物的触手,不时擦过他的脸颊和手臂,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空气愈发阴冷,光线也几乎完全消失,全靠顾云舟提前准备好的强光手电照亮脚下的一小片区域。
他偶尔将手电光晃向两侧,光束在浓雾中形成一道有形的光柱,只能看到被照亮的、挂着水珠的肥大叶片和形态狰狞的怪石。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轮廓,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雾气的掩护下窥视着他们,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他心头那股寒意越来越重。这真的像是去一个开放的、常有外人造访的熟苗寨子的路吗?道路越来越崎岖,环境越来越原始,完全看不到任何人烟的痕迹。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开口质疑时,前方的阿那婼终于停了下来。
顾云舟心中一喜,以为终于到了,连忙快走几步赶上。手电光向前扫去,光束刺破浓雾,却并非预想中的寨门或灯火,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位于山腰的缓坡。
几座歪歪斜斜的、用巨大石块垒成的低矮建筑轮廓隐在雾中,像是废弃的哨所或者祭祀之地,石壁上爬满了深色的苔藓,透着一种荒凉破败的气息。更远处,似乎有一个黑黢黢的山洞入口,像野兽张开的巨口,深不见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泥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气。
"这里不是月牙寨。"顾云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紧紧握住了手电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希望落空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阿那婼转过身,面对着他。在手电光不算明亮的照射下,他的面容显得更加立体,眼神也更加深邃难测。他指了指那几座石屋中看起来最完整的一座,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雾太大了,夜里赶路危险。在这里歇一晚,天亮再走。"
他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顾云舟心中的警报却尖锐地鸣响起来。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这个地点,这废弃的建筑,还有阿那婼那过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掌控一切意味的态度。
"不,不用麻烦了。"顾云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强自镇定地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我可以自己走,或者......或者你告诉我大致方向,我自己找过去。"他宁愿面对未知的山林,也不想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和这个神秘莫测的人待上一夜。
阿那婼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嘲讽的光芒。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伸向顾云舟的方向,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周围的空气都随之凝固。
顾云舟心脏猛地一缩,以为他要动手,立刻又后退了几步,摆出防御的姿态,手电光因为他剧烈的动作而剧烈晃动,在石壁和雾气间投下疯狂摇摆的光斑。
然而,阿那婼的手并未碰到他,只是在虚空中,极其轻柔地,做了一个类似拂去尘埃的动作。他的指尖仿佛划过了某种无形的弦,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能量波动。
与此同时,顾云舟忽然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刺痒,从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后颈处传来,像被什么极小的小虫叮咬了一下,转瞬即逝。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皮肤光滑,什么也没摸到。
"你......"他刚开口,想问对方做了什么。
一股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刺痛猛地从他心口炸开!
"呃啊!"顾云舟闷哼一声,整个人瞬间蜷缩起来,手电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光柱胡乱地扫过地面和石壁。那痛楚来得极其猛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收紧,让他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空。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胸口,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如纸。这种痛苦超越了生理的范畴,带着一种诡异的、被操控的恐惧。
阿那婼缓缓走到他面前,弯腰捡起了那只手电筒。光线自下而上地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下颌,和他那双此刻毫无波澜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或者恶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痛苦蜷缩、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顾云舟,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宣判,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顾云舟的心里:
"我说了,在这里歇一晚。"
那阵剜心般的剧痛,在阿那婼话音落下后,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余悸和浑身脱力般的虚弱。顾云舟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恐万分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山鬼般的男人。
刚才那是什么?巫术?蛊毒?
那些只在志怪小说和民俗记录里出现的词语,此刻变成了真实而恐怖的体验。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拥有的力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和理解。
阿那婼将手电光打向那座石屋黑洞洞的入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在顾云舟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自己走进去。或者,我再'请'你一次。"
顾云舟浑身一颤,看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门口,又看向面无表情、掌控着他生死的阿那婼。他终于彻底明白,从他在迷雾中遇到这个男人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迷路的旅人,而是……落入陷阱的猎物。
黄金囚笼的栅栏,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了。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