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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雾锁深山 ...

  •   顾云舟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绝望”二字的含义。

      不是那种突如其来的打击,而是像这山间的雾气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你的勇气和希望。他已经在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原始森林里跋涉了整整六个小时,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背包的肩带深深地勒进肩膀,带来一阵阵酸麻的疼痛。

      空气是粘稠的,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湿冷的棉絮,从鼻腔到肺叶,都充满了那种挥之不去的阴霾感。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树冠在高处交织成一片墨绿色的穹顶,只有零星的光斑侥幸穿透下来,在布满苔藓和腐烂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这种寂静不同于城市夜晚的安静,它是一种有生命的、充满压迫感的寂静。你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撞击着肋骨的闷响。偶尔,从极远的地方,会传来一声凄厉的、无法辨认的鸟鸣,或者某种小型兽类穿过灌木的窸窣声,但这些声音非但不能带来安慰,反而更加凸显了这片空间的空旷与未知。

      他再次停下,靠在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巨树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沿着他的额角、鼻梁不断滑落,有些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他抬起颤抖的手,抹去脸上的汗水和雾气凝结的水珠,然后近乎徒劳地再次掏出了那张地图和早已失去信号的手机。

      那张在进山前最后一个名为“清溪镇”的地方,一位脸上布满沟壑的老乡用半支铅笔头在粗糙牛皮纸上画下的地图,此刻已经变得软塌塌、湿漉漉,上面的线条模糊不堪。手机屏幕漆黑,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倒映出他苍白而焦虑的脸。

      月牙寨。

      这个名字此刻听起来像一个遥远的传说。他是一名人类学专业的研究生,怀揣着对异文化的向往,选择这个偏远的、据说保存着古老苗族银饰和刺绣工艺的“熟苗”寨子作为田野调查的地点。他查阅了大量的文献,做了详尽的计划,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然而,书本上的知识和现实的残酷之间,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他低估了这片山林的广袤与复杂,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和体力。导师临行前欲言又止的提醒——“云舟啊,那片地方……情况有些复杂,有些寨子,不是我们外人能轻易进去的。”——此刻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中回响。

      小心?他现在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一种混合着疲惫、恐惧和强烈自我怀疑的焦躁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天色正在不可逆转地暗下去,林间的光线从昏黄迅速转向一种令人不安的黛青色。夜晚的原始森林意味着什么,他不敢细想。低温、潜在的野兽、完全迷失的方向……任何一项都足以致命。

      他必须在天黑前找到出路,或者至少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仔细审视着眼前的两条路。一条略微宽阔,向下延伸,似乎通往地势较低的谷地。另一条则狭窄陡峭,被茂密的灌木和扭曲的藤蔓几乎完全遮蔽,向上蜿蜒,隐入更加浓密的乳白色雾霭之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理智告诉他,应该选择那条看似更“合理”的下坡路。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攥紧了背包带,准备迈步。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前方那片原本只是缓慢流动的浓雾,突然间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烈搅动,剧烈地翻腾起来!雾气向两侧排开,形成一条短暂的通道。一个身影,就那样毫无征兆地,从这乳白色的帷幕之后,缓步走了出来。

      顾云舟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向了头顶。

      那是一个极其扎眼的存在。

      他身材极高,接近一米九,挺拔如山间修竹,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肤色是健康的蜜合色,五官轮廓深刻得如同斧劈刀削,眉眼狭长,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薄而锋利。这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英俊,与他平日里在城市中见到的任何男性都截然不同。

      他穿着一身近乎墨色的靛蓝土布衣裤,样式古朴奇特。上衣是无领对襟的款式,紧紧贴合着他宽阔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身。最令人瞩目的是他衣裤上那些用五彩丝线绣满的繁复图案——那不是寻常可见的花鸟虫鱼,而是一种扭曲、怪异、充满了神秘力量的抽象纹样,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几乎每一寸布料。

      他的颈项上套着一个巨大的、做工极其精美的扭丝银项圈,项圈的接口处雕刻着一种似龙非龙、似虫非虫的奇异生物头像。项圈的正中央,垂挂着一块鸡蛋大小的、暗红色的玉佩。他的手腕上戴着好几只宽边的银镯,每一只上都雕刻着不同的诡异兽形图案。

      然而,比他那奇特华丽的服饰更摄人心魄的,是他的眼神。

      深邃,清澈,却又空洞得仿佛两口千年不波的古井。当他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顾云舟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感沿着脊椎急速爬升。

      那人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顾云舟身上,没有丝毫意外。那是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云舟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痛感让他勉强镇定下来。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你好!请问……请问,去月牙寨是走这条路吗?”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干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神秘的青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像冰冷的探针,慢条斯理地从顾云舟肩上那个沉重的登山包,扫过他沾满泥泞的登山鞋,最后,定格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

      沉默像巨石一样压在顾云舟心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起勇气再次开口:“你……你是月牙寨的人吗?”

      这一次,那青年终于有了反应。

      他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其中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像是一个洞悉了某种有趣秘密的表情。他开口,流利的汉语带着一种独特的、低沉而磁性的腔调:

      “是。”

      他向前迈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一个危险的范围内。一股强烈的、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不仅仅是山野间草木的清新,更混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异香。

      “我就是月牙寨的人。”他看着顾云舟那双因为这句肯定而骤然亮起的眼睛,缓缓地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路不好走,雾要大了。跟我来。”

      说完,他不等顾云舟有任何回应,便径直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条顾云舟之前绝不敢选择的、狭窄陡峭的小径。

      他的步伐稳健得不可思议,脚下那些湿滑的苔藓、嶙峋的碎石,仿佛都成了平坦大道的一部分。他行走时,腰间悬挂的几枚小银铃发出极轻极脆的“叮铃”声。这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云舟僵在原地,内心陷入了巨大的挣扎。

      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这个人太不对劲了!他的衣着、他的气质、他出现的方式、他选择的这条明显不是常人所走的“路”……一切都透着浓浓的诡异。

      可是现实呢?现实是,天色正在加速变暗,浓雾如同白色的巨兽,随时可能将一切吞噬。他独自一人,筋疲力尽,迷失在这片可能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绿色迷宫里。

      是留在这里,面对未知的危险?还是跟着这个同样充满了未知危险的男人走?

      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题。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前方的身影和铃声正在逐渐远去。

      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咬了咬牙,对着那个即将消失的背影喊道:
      “谢谢!麻烦你了!”

      然后,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那串清脆而诡异的银铃声,成了这片混沌世界中,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他紧紧地盯着前方那个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深蓝色背影。

      一个曾经在某个冷门民俗资料上瞥见过的词语,毫无征兆地跳进了他的脑海——“生苗”。

      那些远离世俗、深居简出,保留着最为古老的习俗,以及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神秘手段的苗族分支。而月牙寨,据他所知,是属于早已与外界有所接触的“熟苗”寨子。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然钻入他的心底。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似乎感应到了他的迟疑,走在前方的阿那婼,几不可察地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那个年轻学者。他的目光掠过顾云舟被汗水浸湿的鬓发,那截白皙而脆弱的脖颈,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光芒。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腕上那只最宽的银镯内侧,那里刻着一个极其古老而复杂的纹样——那绝非月牙寨的图腾,而是属于更深山之中,那个外人严禁踏入的“生苗”禁地,黑巫寨里,唯有历代祭司一脉才有资格传承的秘符。

      浓稠的乳白色山雾,彻底合拢,将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完全吞没。

      他引领的方向,通往的不是温暖好客的熟苗月牙寨,而是他早已为这只无意间闯入的云雀,精心准备好的一座黄金囚笼。

      命运的齿轮,在雾气与铃声的交织中,缓缓咬合。

      (第一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雾锁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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