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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母亲的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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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下了三天,黏腻的湿气裹着微凉的风,从阁楼的小窗钻进来,在地板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渍。顾流坐在画架前,指尖悬在画布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窗外的雨丝细密如针,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天空与大地连在一起,远处的建筑轮廓模糊,只剩下一片氤氲的水汽。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那里已经被雨水完全浸润,木质的窗沿吸饱了水分,呈现出深沉的棕褐色,水珠顺着窗棂缓缓滑落,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倒映着头顶昏黄的灯光。阁楼里堆着不少旧物,墙角靠着几幅未装裱的画作,都是些早年的习作,蒙着薄薄一层尘。顾流看着雨水的痕迹渐渐向画作蔓延,连忙放下画笔,起身去挪那些旧画。
画布有些沉,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时光。走到墙角,一个巨大的木箱映入眼帘。这木箱看着有些年头了,木质纹理粗糙却扎实,表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灰尘,只是边角处的金属合页生了锈,泛着暗红色的斑驳。顾流蹲下身,手指扣住箱扣,用力一拉,生锈的合页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带着岁月的沉钝。他费了些力气才将木箱打开,一股混合着旧纸张和发霉闷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把箱底的杂物收拾了一下将画作稳妥地放好,顾流正要合上盖子,目光却被箱底压着的一本画册吸引了。那画册封面是深棕色的硬壳,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毛糙,上面烫金的字迹模糊不清,只剩下浅浅的印痕。他伸手将画册抽出来,拍了拍封面的薄尘,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心里莫名泛起一丝悸动。
“哥,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顾流抱着画册,脚步轻快地跑下楼。客厅里,顾年正坐在沙发上看书,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侧脸轮廓。听到顾流的声音,他抬起头,合上书页,目光落在那本旧画册上,眼神微微一动。
“什么?”顾年的声音温和,带着几分好奇。
“好像是爸的旧画册。”顾流走到他面前,献宝似的把画册递到他眼前,眼底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顾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表情空白了一瞬,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回忆。那空白太过明显,顾流一眼就捕捉到了,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没有立刻把画册递过去,只是轻声问:“要看吗?哥。”
顾年很快回过神,脸上重新挂上温柔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看啊,过来坐吧,小流。”
顾流挨着他坐下,刚要翻开画册,顾年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亮起,来电人备注是“母亲”。顾年接起电话,转头对顾流做了个“你先看”的口型。顾流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抚过画册的封面,缓缓翻开。
“小年,在忙吗?”电话那头传来顾母蓝媃的声音,带着几分试探的柔和。
“不忙,有什么事吗妈?”顾年的声音放得很轻,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身旁的顾流。
“也没什么大事,”蓝媃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你还记得明城哥吗?”
“明城…哥?”
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铲子,猛地挖开了顾年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带着少年时的桀骜与疏离,却又模糊得抓不住具体轮廓。顾年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不太记得了。”
“不记得吗?”蓝媃的声音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带着几分复杂,“不记得最好。”
“所以,到底什么事?妈。”顾年追问了一句,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他最近回国了。”蓝媃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颤抖,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如果他来找你们,你们一定要小心。他恨我,但…但应该不会恨你们…”
“妈,你没事吧?”顾年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对劲,连忙问道。
“小年,答应妈妈!”蓝媃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还有…一定要保护好小流!顾明城他一定会回来的…别让他去阁楼!千万不能让他去阁楼!”
“妈,你别激动,我答应你。”顾年怕她情绪失控,赶紧先应了下来,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蓝媃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颤抖的声线,问道:“小流在干什么呢?还在画画吗?”
顾年看了一眼身旁正专注翻看着画册的顾流,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小流刚才在阁楼翻到了一本旧画册,现在正在看。”
“什么?!”电话那头瞬间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尖叫,蓝媃的声音带着不可控的恐慌,“那是你爸的东西吗?!快让他别碰!别让小流看那些旧东西!别把他卷进来!”
尖叫声透过听筒传来,连坐在一旁的顾流都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画册微微一颤,指尖划过纸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他抬起头,看向顾年,眼里满是疑惑和担忧。
“妈…我知道了。”等蓝媃的尖叫渐渐平息,顾年才艰难地开口,“你最近有按医嘱服药吗?要不要我抽空过去看看你?”
“我现在很清醒,小年,你一定要相信妈妈…”电话那头的蓝媃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压抑而绝望,“那些事…那些被埋起来的事,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顾年握着手机,心里沉甸甸的。他后悔接起这通电话,蓝媃这样疯狂的模样,只有在触及顾俊涛相关的事情时才会出现。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不愿面对的真相,像是被一把钝刀,慢慢割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狰狞的轮廓。
“妈,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顾年安抚了她几句,匆匆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的瞬间,顾流也合上了画册,目光直直地看着顾年,眼里满是不解:“哥,妈怎么了?还有…明城哥是谁?”
“小流…”顾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该怎么说?说那些尘封的往事,说那个同父异母的大哥,说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愿回想的过往?蓝媃说得对,顾流是唯一没有参与这件事的人,当年他还太小,为了保护自己,下意识地遗忘了那些痛苦的记忆,他不该再把这些沉重的东西强加给顾流。
“哥,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了。”顾流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家里有什么事还要瞒着我吗?你这样,我会更担心。”
顾年沉默了片刻,缓缓叹了口气。他知道,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的,尤其是在顾明城已经回国的情况下。“好吧,”他看着顾流的眼睛,语气沉重,“顾明城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大哥,他比我大五岁。其他的事情…我也说不太清楚,当年我也还小,很多事情都是后来听家里的长辈零碎提起的,都是父亲惹的祸。”
“父亲…”顾流低声重复着这个称呼,心里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涩。关于顾俊涛,他的记忆很模糊,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片段——温暖的手掌,低沉的声音,还有画室里永远散不去的颜料味。可这些片段,又总是和噩梦交织在一起,让他分不清真假。
顾流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翻开画册,一页一页地仔细看着。纸张的边角泛着陈旧的黄色,上面的颜料因为岁月的侵蚀,已经变得有些暗淡,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笔触。第一页画的是一个太阳,不是顾俊涛的风格,线条稚嫩而笨拙,是顾流小时候的手笔。那太阳是浓烈的红色,像燃烧的火焰,铺满了整个画面。顾流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火红却不成型的线条,脑海里闪过一些模糊而温暖的回忆——六岁那年的画室,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父亲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画画,声音温和地问他:“流流,为什么把太阳画成红色呀?”
他翻得很慢,每一页都看得很仔细。画册里大多是风景和静物,笔触细腻,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看得出来是顾俊涛的作品。翻到中间几页时,顾流的动作顿了顿——那几页画的都是眼睛,各种各样的眼睛,有的清澈,有的浑浊,有的带着笑意,有的满是痛苦。每一双眼睛都画得格外传神,仿佛能看透人心。顾流心里莫名一紧,指尖在页面上轻轻折了个角,才继续往下翻。
直到最后一页,他的手指突然被锋利的纸页划了一下,一阵刺痛传来。顾流低“嘶”了一声,指尖已经渗出了一滴小小的血珠。
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他的顾年,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拉过他的手查看:“怎么这么不小心?划到哪里了?”
“没事,哥,就破了点皮,一会儿就愈合了。”顾流有些别扭地想抽回手。
“啊,对不起小流,是我反应过度了。”顾年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急切,松开他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
顾流低下头,继续看着最后一页。这一页没有画,而是贴着一张泛黄的合照。照片上,年少的顾年站在左边,穿着白色的衬衫,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他身边站着一个比他高一些的少年,眉眼间带着几分桀骜,只是那张脸被人用黑色的颜料涂黑了,看不清具体的面容。照片的角落,还露出了顾俊涛的半边肩膀,穿着深色的外套,姿态模糊。
顾流的目光落在那张被涂黑的脸上,心里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顾明城。
就在这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进来一条消息。顾流拿起手机一看,是沈屿发来的。
-屿:[图片]
-屿:下个月有个画展,我朋友给了两张票,阿流要一起吗?
顾流看着那条消息,犹豫了片刻。他抬眼看向身边的顾年,顾年正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神色有些心不在焉。或许是该多接触一些外界,或许是想逃离此刻沉重的氛围,顾流指尖一动,回复道:
-流水:好。
回复完,他把沈屿的备注改成了“沈医生”,才放下手机。他抬手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刘海,将画册轻轻放在茶几上,站起身说:“我去冲澡了。”
“去吧,哥看会儿文档。”顾年在手机上随意划了几下,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哥,你有心事。”顾流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用的是陈述句,没有给人反驳的余地。
顾年抬起头,对上他清澈的目光,沉默了几秒,算是默认了。
“你可以和我说说。”顾流的语气很温柔,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不然我会一直很担心你。”他偶尔的直白,总是这样让人心里暖暖的,像一束微光,照亮了那些沉重的阴霾。
顾年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小流真是个暖男,这么体贴,一定很受小女孩喜欢。”
“哥——”顾流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说你了,我去洗澡了。”
“好。”顾年也笑着点头,看着他转身上楼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眼底重新被沉重的情绪笼罩。
“才不要小女孩喜欢…”顾流一边上楼,一边在心里默默想着。他的脑海里,还残留着画册里那些眼睛的模样,还有顾年刚才心不在焉的神情,以及母亲电话里那令人不安的尖叫。
顾流上楼后没多久,他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进来一条消息。顾年本来没打算理会,可余光瞥见屏幕上的备注——“沈医生”,心里莫名一动。他们什么时候加的微信?顾年的心里升起一丝好奇,顺着那股莫名的情绪,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顾流的手机。
手机没有锁屏,他轻易就解锁了。点开微信,找到顾流和沈屿的聊天记录,翻了翻,发现没多少内容。沈屿发来的消息大多是问候和一些关于心理咨询的建议,而顾流从头到尾,只回复了寥寥数语,最后那条“好”,显得格外突兀。
明明只是简单的聊天记录,顾年的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蔓延——大概是失落吧。他一直以为,顾流的世界很简单,只有画画和他,可现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顾年的浓密低垂的睫羽遮住了眼底大部分的情绪,手机屏幕的白光照在他脸上,却照不清他复杂的神情。他指尖微动,退出聊天界面,将手机息屏,轻轻放回原来的位置,仿佛从未动过。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一首绵长的催眠曲,却无法安抚人心底的躁动。今夜注定难眠。顾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蓝媃的警告,顾明城的名字,还有顾流明亮的眼睛。
他不敢面对顾流的眼睛,怕自己眼底的挣扎和隐忍被他看穿,更怕泄露一点不该有的情绪——那些超越兄弟之情的、隐秘而汹涌的…
一旦暴露,只会将两人都推入深渊。
他怕,怕顾流知道真相后会害怕,怕那些沉重的往事会压垮他,更怕…怕顾流会因此离他而去。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雨声在耳边回响,带着无尽的绵长与压抑。顾年睁开眼,看向楼梯的方向,眼底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隐忍,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那些被尘封的秘密,像是蓄势待发的洪水,一旦冲破堤坝,就会将他们平静的生活彻底淹没。而他,只能拼尽全力,守护着顾流,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哪怕代价是独自背负所有的沉重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