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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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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其威力不亚于一场在林歌心湖投下的深水炸弹。最初的震惊与生理性的心跳失序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恐慌与自我审视的浪潮。林歌,这个习惯了以孤傲为甲胄、以距离为城墙的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领域被另一个人以不容拒绝的姿态闯入,不仅是物理空间,更是心理防线的深处。
她像一只被惊扰的穴居动物,事件发生后,迅速缩回了更深的洞穴,并用加倍的努力加固洞口。她重新规划了作息,精确到分秒,只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与对门的陈弦在楼道“狭路相逢”。练琴时,她的耳朵变得异常敏感,任何来自门外的脚步声、钥匙声,都会让流畅的旋律出现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顿挫,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她依旧会取下陈弦挂在门把手上的保温袋,里面有时是润肺的冰糖雪梨,有时是安神的桂圆莲子汤,但她从不回复那张附着的小纸条,仿佛这些温暖的馈赠只是无需签收的快递,与她本人的情感世界毫无瓜葛。她在用这种近乎冷酷的沉默,奋力地重新划下界限,试图向陈弦,更是向自己证明:那夜的失控,仅仅是一个意外,是月光、疲惫与突发状况共同作用下的产物,绝不代表任何意义的转变。
然而,陈弦这次的应对,却展现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耐心与……智慧。她不再像初时那样,带着阳光般的炽热,急切地想要融化一切。她似乎读懂了林歌的恐慌,于是收敛了所有可能被视为侵略性的举动。她的关怀变得如同春日细雨,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缓慢地渗透。她会“恰好”在林歌出门前,将她门口的垃圾袋提走;会在林歌排练至深夜、拖着疲惫身躯归来时,发现楼道昏暗的转角处,倚墙放着一把干燥的长柄雨伞,仿佛只是某个邻居无心的遗忘;她甚至会在林歌偶尔驻足的小区花园长椅旁,“不小心”落下一本装帧精美的、关于某位林歌或许会感兴趣的北欧冷门作曲家的传记。
这种迂回的、不带任何索取意味的靠近,让林歌所有筑高墙、广积粮的防御行为,都像是面对着一片温柔的海水,无处着力,反而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悄然孕育着更深层次的松动与裂痕。她开始不自控地留意起隔壁的声响——锅铲与铁锅碰撞的生活协奏,偶尔飘过门缝的、属于陈弦的哼唱,甚至只是她开关门时那特有的、轻快的节奏。当她端起那碗温度恰好的雪梨汤时,一丝极淡的、被她刻意忽略的暖意,总会顽固地掠过心田,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就在这进退维谷、内心拉锯的微妙时刻,第三者的介入,像一颗投入这潭暗流之水的新石子,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波纹。
指挥吴昊,对乐团首席林歌的才华,抱有纯粹的、职业化的欣赏。但他更深层的心思,却系在了林歌那位年轻的邻居——他曾经的学生陈弦身上。陈弦身上那种未经雕琢的明媚、音乐中自然流淌的灵性,以及对他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师生距离,都让这份欣赏悄然变质,掺入了属于男性的、隐秘的向往。在得知陈弦与林歌毗邻而居后,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成型:或许,可以通过与这位清冷寡言的首席拉近关系,迂回地获取更多关于陈弦的信息——她的日常生活、喜好偏向,乃至……情感世界的风吹草动。
于是,在一个周五的下午,乐团排练在最后一个和弦中圆满结束时,吴昊叫住了正低头整理琴谱的林歌。
“林首席,请留步。”吴昊脸上挂着业界公认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这段时间为了巡演,大家辛苦了。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江南菜,环境雅致,菜品也颇费心思。不知林首席今晚是否赏光,一起吃个便饭?正好,关于下个月B市巡演,音乐厅的音响特性需要提前沟通,我们也借此机会聊聊。”
理由充分且正当,关乎工作,让人难以推拒。林歌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她天性排斥工作之外的社交,尤其与上级单独用餐,更觉束缚。但吴昊言辞恳切,提及的巡演细节也确是当务之急。
她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好。”
吴昊笑容加深,仿佛随口一提般补充道:“哦,对了,我记得陈弦也住在这一带?那孩子口味向来清淡,应该会喜欢那家店的风格。不如叫她一起?人多也热闹些,就当是邻居和师长之间的一次小聚,放松一下。”
电光石火间,林歌明白了。那看似不经意的补充,刻意强调的“邻居”与“老师”身份,以及吴昊眼底一闪而过的、并非投向自己的期待光芒,让她瞬间洞悉了这顿晚餐的真实底色——吴昊意在沛公,自己不过是他接近陈弦的桥梁,或者说,是他用以打探消息的便捷渠道。
一种混合着被利用的不悦与某种难以名状的……抵触感,在她心中悄然滋生。并非因为吴昊对她无意,而是这种迂回的、将陈弦置于被审视位置的做法,让她感到不适。陈弦那样干净、直接的人,不该成为这种成年人世界里精心算计的目标。
“我问问她。”林歌面上不露分毫,语气平淡地应道,拿出手机,给陈弦发去了一条言简意赅的信息,转达了吴昊的晚餐邀请。
陈弦的回复迅速且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好的!谢谢吴老师,也谢谢林老师!我一定准时到!」那跳跃的字符,几乎能让人想象出她此刻眉眼弯弯的模样。
晚餐设在餐厅最僻静的一个包厢,竹帘摇曳,熏香袅袅。吴昊显然是此间常客,点的菜式精致玲珑,口味清雅,确然是江南风韵,也精准地迎合了陈弦的偏好。
席间,吴昊扮演着完美的主人角色,谈笑风生,主导着话题流向。他先是与林歌就巡演的各项技术细节进行了深入探讨,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和专注度。然而,话题很快便被他巧妙地引向了陈弦。
“小弦,最近带学生还顺利吗?听说你开始深入研究艺术歌曲了?”吴昊姿态娴熟地为陈弦布了一筷清炒河虾仁,语气温和,如同关怀子侄的长辈。
“挺顺利的,谢谢老师记挂。艺术歌曲确实迷人,感觉比歌剧咏叹调更需要内敛和细腻的处理,还在摸索阶段。”陈弦笑容明朗,应答得体,保持着学生对师长的尊敬。
“不错,艺术歌曲的意境营造至关重要。”吴昊赞许地点头,目光似无意般掠过始终安静用餐、仿佛置身事外的林歌,又重新落回陈弦身上,“说起来,你和林首席做邻居,这可是近水楼台。有没有时常向她讨教些小提琴方面的学问?林首席的音乐见解,向来是极为深刻的。”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寒暄,实则暗藏机锋,意在探查两人平日交往的频度与深度。
林歌握着乌木筷子的指尖,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些,她依旧垂着眼睫,专注于盘中食物,仿佛未曾听闻。
陈弦却笑得一派天然,应对自如:“林老师工作繁忙,我哪里敢时常叨扰。不过偶尔在楼道或者楼下花园碰见了,会聊上几句音乐,林老师随口的指点,都让我觉得受益匪浅呢。”她巧妙地将“时常”淡化为了“偶尔碰见”,既周全了林歌喜静的性子,又表达了适度的感激,言辞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吴昊笑了笑,转而面向林歌,语气带着几分替陈弦美言的意味:“林首席,小弦这孩子性子是活泼些,但心地纯善。做邻居,想必不会觉得她太过喧闹吧?”
这话听着是维护陈弦,实则再次将话题引向二人关系,并试图从林歌口中套出她对陈弦的私人观感。
林歌终于抬起眼帘,目光清凌凌地看向吴昊,语气疏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挺好,不吵。”
寥寥数语,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将吴昊后续所有可能的试探都挡了回去。吴昊面上笑容不变,心下却对林歌的敏锐与冷淡有了更深的认识。
陈弦在一旁,听着林歌那句“不吵”,心尖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泛起一丝隐秘的甜。她并非迟钝之人,隐约察觉到吴昊老师今晚的意图并不单纯,而林歌这种近乎维护的简短回应,让她在复杂的情绪中,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心。
接下来的时间里,吴昊又数次尝试,将话题引向陈弦的日常起居、社交圈子,但都被陈弦用轻快而不失礼貌的语气不着痕迹地化解,或是被林歌更趋简短的回应彻底终结。包厢内,表面上依旧言笑晏晏,内里却已是暗流潜涌。
林歌吃得极少。她本就胃口不佳,加之厌烦这类应酬场合,以及察觉自己被当作探听陈弦的工具而产生的那股无名火,让她几乎食不知味。包厢内的空调温度似乎调得过低,她穿着单薄的丝质衬衫,竟感到一丝寒意浸入肌肤。
晚餐接近尾声时,林歌起身示意去洗手间。或许是因为久坐后骤然站立,或许是因为整晚未曾好好进食导致血糖偏低,她刚走出包厢不远,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同黑幕般猛地袭来,眼前瞬间发黑,脚下虚浮,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凉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她动向的陈弦,几乎是在她身形微晃的瞬间便倏然起身,快步跟了出去。
“林老师!”陈弦一把扶住林歌的手臂,触手一片惊人的冰凉,再看她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焦急。
林歌闭着眼,倚靠着墙壁,缓了十几秒,那阵令人窒息的眩晕感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陈弦写满担忧与惊惶的双眸,她想抽回自己的手臂,却发现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没事……”她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只是有点头晕。”
陈弦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她搀扶到包厢外休息区的软榻上坐下。“您先坐下,别动。是不是低血糖了?晚上都没见您吃多少东西。”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隐隐透着一丝心疼的责备。
吴昊也闻声走了出来,见到此景,连忙关切地问道:“林首席这是……?” “可能是低血糖,不太舒服。”陈弦代林歌回答,随即转向吴昊,语气礼貌却坚定,“吴老师,实在抱歉,林老师身体不适,我看今晚就到这里吧?我送林老师回去休息。”
吴昊看着林歌苍白的脸色和陈弦护犊般的姿态,心知晚餐无法再继续,只得点头:“当然,身体最要紧。需要我帮忙叫车或者……”
“不用了,谢谢吴老师,我可以照顾林老师,我开车来的。”陈弦婉拒得干脆利落,她的全部心神都已系在林歌身上。
她甚至坚持支付了自己和林歌的那份餐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林歌,为她拿好外套和手袋,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入微。这一次,林歌没有拒绝她的搀扶。或许是确实无力挣扎,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脆弱让她暂时卸下了心防,也或许是陈弦眼中那毫不掺假的、纯粹的担忧,像一束光,直直照进了她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让她失去了推拒的勇气。
吴昊站在原地,看着陈弦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将林歌带离,眼神复杂难辨。他意识到,自己精心安排的这场晚宴,非但未能达到预期目的,反而可能……无意中成了催化某种化学反应的媒介。
回程的路上,林歌拒绝了开车提议,执意要慢慢走回去,理由是“夜风清凉,吹一吹或许能舒服些”。陈弦乖乖跟着她,她一只手稳稳地托着林歌的手臂,承担着她部分重量,另一只手则提着两人的物品。
秋夜的微风带着沁人的凉意,轻轻拂过面颊,稍稍驱散了林歌心头的窒闷与身体的不适。她没有开口,陈弦也保持着沉默,只是默默地调整着步伐,与她保持一致缓慢的节奏,仿佛这是一段需要共同耐心行走的路。
行至小区楼下,林歌感觉恢复了不少气力,轻声说:“我好多了,谢谢你。” “我送您上楼。”陈弦的语气依旧带着不容商榷的坚持。
到了家门口,林歌取出钥匙,指尖却有些发软,试了几次才将对准锁孔。陈弦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出声,也没有伸手代劳,只是用目光默默守护着。
进门后,陈弦并未立刻离去。她轻车熟路地走进厨房,为林歌倒了一杯温开水,又从自己仿佛百宝箱般的随身背包里拿出一小盒独立包装的黑巧克力。“您先吃点这个,补充一下血糖。我去给您热杯牛奶,喝了会睡得好一些。”
林歌看着陈弦在自己这间过于整洁、缺乏生活气息的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那个曾经让她觉得领域被侵犯的空间,此刻竟因为这道身影的存在,而奇异地焕发出一种……令人安心的烟火气息。她没有再说出任何拒绝的言辞,只是依言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小口咀嚼着那块略带苦涩的巧克力,感受着糖分在血液中慢慢化开,驱散着虚弱与寒意。
陈弦很快热好了牛奶,端到林歌面前,温度掌控得恰到好处。她看着林歌低头小口啜饮牛奶时,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柔和阴影,以及比平日少了几分棱角、显得格外脆弱的侧脸轮廓,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爱。
“林老师,”陈弦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以后……能不能答应我,按时好好吃饭?”她的语调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以及清晰可辨的心疼。
林歌捧着那杯温热的牛奶,指尖传来的暖意仿佛顺着血脉一路蔓延,悄然浸润了她冰封的心田。她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夜色又深沉了几分,久到陈弦几乎要放弃等待一个回应。
最终,一个极轻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单音节,从林歌的喉间逸出:“……哦。”
仅仅这一个字,却让陈弦的眼眸瞬间被点亮,恍如万千星辰坠入其中。她没有得寸进尺地要求更多,只是由衷地弯起了眉眼,绽放出一个无比温暖、足以驱散一切阴霾的笑容。
就在这时,林歌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一条新信息提示闪现。尽管她迅速将屏幕扣下,但陈弦还是眼尖地瞥见了发信人备注那个刺眼的字眼——“徐”。而林歌原本因牛奶而稍稍恢复了些血色的脸颊,在那一刹那,似乎又褪变成了苍白色。
陈弦的心随之沉了沉。她想起之前隐约听到过的讨债电话,想起林歌总是过于沉重的眼神。她明白了,那冰封之下,镇压着的是她难以想象的暗流与伤痛。
“那您早点休息,”陈弦压下心中的酸涩与担忧,声音依旧温柔,“牛奶杯我明天再来拿。”她起身,走向门口。
在手指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转过身,快步走回林歌面前。在林歌略带疑惑的目光中,陈弦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仿佛羽毛拂过般,碰触了一下林歌的唇角。
“沾到一点奶渍。”陈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脸颊也染上薄红。这个动作超越了安全距离,带着亲昵的试探。
林歌整个人僵住了,那一瞬间的触感像微弱的电流,窜过她的神经。她没有躲闪,只是怔怔地看着陈弦。
陈弦做完这个大胆的举动,不敢再看林歌的眼睛,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速说道:“晚安,林老师!”随即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门“咔哒”一声轻响合拢。
公寓内重新被寂静笼罩,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陈弦带来的生机、牛奶的甜香,以及那一抹短暂却灼人的触感。林歌独自坐在椅子上,许久没有动弹。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还烙印着陈弦指尖微热的温度。
这一次,她没有感到被冒犯的恼怒,没有急于重建壁垒。那种熟悉的、想要退缩的冲动,被一种更深沉的、名为“贪恋”的情绪悄然覆盖。吴昊的算计、继母的信息带来的阴霾,似乎都在那个轻柔的触碰和那个温暖的“晚安”中,被暂时驱散了一角。
冰层,在那场充满试探的晚餐、随之而来的脆弱依靠与此刻超越界限的温柔触碰中,被凿开了一个更为清晰、难以忽视的缺口。月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溜进来,温柔地洒在地板上,也悄悄照进了她那颗冰封已久、却终于开始剧烈跳动、并悄然松动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