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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港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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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林歌的公寓里凝固了,又仿佛被无限拉长。门合上的那声轻响,像舞台幕布最终落下的信号,将外界的一切喧嚣、试探、以及那个带着牛奶甜香和指尖温度的暧昧空间彻底隔绝。
然而,内心的剧场却刚刚拉开最混乱的序幕。
林歌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背脊挺得过分笔直,像一根被拉到极限旋即会崩断的琴弦。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牛奶杯壁上反复摩挲,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陈弦端过来时,指尖相触的短暂瞬间带来的微麻触感。牛奶已经半温,甜腻的气息在寂静的空气里弥漫,本该是安神的,此刻却像某种催化剂,让她心底那股从晚餐桌上就开始累积、发酵的阴郁情绪,愈发汹涌澎湃。
她试图厘清这团乱麻。
是吴昊。毫无疑问,那个男人是导火索。他脸上那副无懈可击的、属于成功艺术家的温和面具,他言语间那些看似随意、实则精准投向陈弦的试探,他隐藏在镜片后、偶尔掠过陈弦时那带着欣赏与某种隐秘兴趣的目光……这一切都像精心调制的慢性毒药,无声无息地侵蚀着她的耐性。
她在生气。气他的虚伪,气他的算计,气他将成年人的那套迂回与权衡,带入了这个本可以更纯粹一些的……关系里?她和陈弦之间,算是什么关系呢?林歌烦躁地掐断了这个念头。
更让她恼火的是自己的处境。她像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明明看穿了执棋者的意图,却因着身份、地位的桎梏,无法掀翻棋盘,甚至不得不配合着走完这令人作呕的一局。这种无力感,勾起了她深埋心底的、关于过往许多被迫妥协、被迫隐忍的糟糕回忆。
但,仅仅是这些吗?
如果只是针对吴昊,她的愤怒似乎不该如此炽烈,如此……具有毁灭性。这怒火里,分明掺杂了别的、更难以启齿的成分。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晚餐的画面碎片—— 陈弦微笑着回答吴昊关于艺术歌曲的问题,眼神清澈,毫无防备。陈弦巧妙地化解了关于“经常请教”的试探,言辞得体,却依然保持着对师长的尊敬。陈弦甚至在吴昊看似替她美言时,还露出了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
“蠢货。”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林歌心底响起。
为什么她可以如此“天真”?为什么可以对潜在的危险毫无警觉?为什么还能对那样一个别有用心的人,报以真诚的笑容和尊敬?
这种“天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林歌自己早已失去的、或许从未拥有过的某种纯粹。它刺痛了她,让她在鄙夷之余,竟生出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嫉妒?
不,不是嫉妒。是某种更强烈的、更排他的情绪。
当吴昊的目光落在陈弦身上时,当陈弦回应吴昊的话语时,林歌感到一种强烈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抵触感。仿佛那目光、那对话,玷污了什么本该只属于……属于什么?属于她林歌视线范围内的东西吗?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让她悚然一惊。
占有欲。
这个她避之唯恐不及的词汇,再次带着狰狞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她凭什么?她们之间,隔着冰冷的门板,隔着截然不同的世界,隔着无法逾越的过去与现实。她林歌的世界,早已被原生家庭的残酷压榨、沉重如山的债务、以及看透世态炎凉后的心灰意冷,冰封成了一座孤岛。她不需要,也承担不起任何温暖的情感链接。靠近意味着软肋,意味着可能再次被伤害、被抛弃的风险。
她一直做得很好,用孤傲筑起高墙,用冷漠保持距离。可陈弦,这个像不合时宜的夏日阳光般的人,却以一种笨拙又执拗的方式,不管不顾地照了进来。她送来的汤水,她“遗忘”的雨伞和书籍,她小心翼翼的靠近,还有……那个轻柔得如同幻觉,却带着滚烫实感的指尖触碰……
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融化着冰层,也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又一颗不安分的石子。
而今晚,吴昊的出现,像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搅动了这潭开始微澜的湖水,让她看清了湖底自己那惊慌失措、想要紧紧抓住什么的倒影。
这认知让她恐慌,更让她愤怒。愤怒于自己的失控,愤怒于这种陌生情感带来的软弱。
还有那条来自后妈的未读信息,像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随时准备窜出来,咬噬她刚刚因为一杯热牛奶而泛起的一丝暖意。现实的不堪与内心混乱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将她逼到了悬崖边缘。
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宣泄这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复杂而汹涌情绪的出口。
视线落在沙发上那个沉默的黑色物体上。手机。那个连接着外界,也连接着此刻让她心烦意乱源头的工具。
几乎是一种自毁般的冲动驱使下,她猛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冲过去,一把抓过手机。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着点开了与陈弦的聊天界面。那个顶端的名字,此刻看起来无比刺眼。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灼烧的怒火和一种想要破坏什么的欲望。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飞快地、几乎是砸一般地敲击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灌注到那几个冰冷的字符里——
「现在,滚过来。」
没有称呼,没有缘由,没有表情。只有五个汉字和一个句号,像五颗冰冷的子弹,裹挟着她所有的无名火与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委屈,射向屏幕那头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人。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快感,随即是更深重的空虚和……一丝隐约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后悔。
她像丢弃烫手山芋般将手机扔回沙发,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她颓然地向后靠在沙发背上,闭上双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等待着审判的降临,或者说,等待着那个必然到来的、她亲手召唤而来的风暴。
她知道陈弦一定会来。那个太阳,永远不会拒绝,哪怕是飞蛾扑火。
陈弦回到自己的公寓,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有些发软的双腿。脸上还火烧火燎的,心脏在胸腔里像只不安分的小鸟,扑棱着翅膀。指尖那细微的、触碰过林歌唇角的触感,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她没有躲开。她甚至……默认了会好好吃饭。
这些细微的、看似微不足道的进展,在陈弦心里,却像是荒芜土地上终于冒出的嫩芽,珍贵得让她想要落泪。她沉浸在一种微醺般的喜悦里,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甜软起来。或许,坚冰真的开始融化了?或许,她真的可以一点点靠近那个清冷孤寂的灵魂?
然而,这短暂得如同肥皂泡的绮梦,被口袋里手机突兀的震动无情地戳破了。
她有些恍惚地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略显昏暗的玄关里有些刺眼。当那条来自林歌的信息跃入眼帘时,陈弦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现在,滚过来。」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的瞳孔,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暖意和刚刚升腾起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怎么了?是身体突然又不舒服了吗?低血糖更严重了?还是……因为刚才那个逾越的、大胆的举动,终于触及了她的底线,惹得她雷霆震怒?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担忧、不安、委屈、还有一丝被如此恶劣语气对待的伤心,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鼻子发酸,眼眶迅速泛红。
但她没有时间细想,更没有资格犹豫。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她立刻转身,手忙脚乱地再次打开了刚刚关上的门,甚至忘了换下脚上柔软的室内拖鞋,就这么踩着它们,踉跄地冲到了对门。
“林老师?”她抬起手,指尖微颤地敲了敲门,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小心翼翼,“您……您叫我?”
门内是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仿佛刚才那条充满火药味的信息,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几秒钟,却漫长如同几个世纪。就在陈弦几乎要再次抬手敲门时,门锁终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林歌站在门后的阴影里,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她身上还穿着晚餐时那件丝质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但此刻那优美的线条却透着一股僵直的意味。最让陈弦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偶尔会因为音乐而泛起微澜的眸子,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燃烧着一种压抑的、黑色的火焰,冰冷,却又带着毁灭一切的热度。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陈弦,只是侧身让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动作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抗拒与不耐烦。陈弦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木质香和烟味,她又抽烟吗?陈弦心里咯噔了一下。
陈弦惴惴不安地走了进去,脚下的软底拖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公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滞涩,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林歌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门,那声响不像简单的闭合,更像是一种决绝的宣告。她没有走向客厅,也没有示意陈弦坐下,只是重新背靠着门板,双臂紧紧地环抱在胸前,形成一个典型的防御姿态。然后,她才抬起眼,那目光像两把经过液氮浸泡的解剖刀,冰冷、锐利,毫不留情地落在陈弦身上,仿佛要将她从皮到骨,从外在的举止到内心的想法,都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陈弦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玄关狭小的空间让她无处可躲,只能硬生生承受着这无声的凌迟。那种被审视、被审判的感觉,比任何言语的指责都更让人难堪和窒息。
时间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陈弦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真空罐子里,氧气正在一点点耗尽。
“林老师,”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颤抖,“您……您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如果……如果是因为我刚才……”她鼓足勇气,试图触碰那个可能引爆一切的引信,脸颊因为羞窘和不安而再次滚烫起来。
“刚才?”林歌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充满讥诮的尾音,“刚才什么?你那个自以为是的、觉得可以随意逾越界限的小动作?”
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在陈弦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林歌,脸色瞬间变得比对方还要苍白。“自以为是的”、“逾越界限”——这些刻薄的词语,像一把把盐,撒在她刚刚因为那个触碰而泛起的、隐秘的甜蜜伤口上。
“我……”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自己并非“自以为是”,那只是一个情难自禁的、带着试探和爱慕的举动,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尖锐的疼痛。
“陈弦,”林歌打断她试图组织的语言,那个名字从她冰冷的唇间吐出,不带任何温度,像冰凌相互撞击,“你是不是一直活在自己用音乐和善意编织的童话世界里,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非黑即白,觉得所有的‘好意’都理所当然,看不见阳光底下的阴影和污秽?”她向前逼近了一步,她比陈弦高了很多,那强大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冰冷气场,像无形的壁垒,将陈弦紧紧包裹,压得她脊背发凉,几乎喘不过气,“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该围着你转,对你的那些……廉价的‘关怀’,感恩戴德,欣然接受?”
“我没有!”陈弦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带来一阵钝痛。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被严重误解的委屈和愤怒,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林歌,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扭曲我的意思?!”
“扭曲?”林歌嗤笑一声,那笑声尖锐而刺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某种更深沉的、类似痛苦的情绪,“那今晚这顿饭呢?吴昊,你的恩师,对你青睐有加,关怀备至,句句不离你,你是不是觉得很受用?很享受这种被关注、被重视的感觉?”
话题突然转向晚餐,转向吴昊,陈弦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是更深的迷茫和无力。“吴老师他……他只是作为老师和长辈,关心一下我的近况,这有什么问题吗?他一直都是这样……”
“关心?”林歌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眼中的黑色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陈弦,你二十七岁了,不是不谙世事的十七岁少女!你用你那装满五线谱和咏叹调的脑子好好想一想!他真的是在关心你的学业、你的艺术追求吗?你看不出他那些看似随意的问题背后,隐藏的探究和意图吗?你看不出他看你时,那隐藏在师长面具下的、属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兴趣吗?!”
一连串如同连珠炮般的质问,砸得陈弦头晕目眩,耳膜嗡嗡作响。她试图理解林歌话语里的逻辑,理解她为何如此愤怒。“意图?什么意图?林歌,你能不能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龌龊!吴老师他在专业上指导我,在生活上帮助过我,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用你那种……那种心思去揣测他?而且,我什么时候觉得很受用、很享受了?我明明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应对,在想办法把话题引开,或者用最模糊的方式回答,这些你都看不到吗?”
“我看不到!”林歌几乎是嘶吼出声,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克制,“我只看到你像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天真愚蠢的傻瓜!被人用精心包装过的糖衣炮弹瞄准了,还浑然不觉,甚至对递炮弹的人笑脸相迎!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复杂?你知不知道那些看似温文尔雅的表面下,可能藏着多少算计、利用和肮脏的心思?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活在真空里,脑子里只有那些风花雪月、只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廉价的善意和阳光吗?!”
“是!我是天真!我是愚蠢!我是活在真空里!”陈弦的眼泪终于决堤,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下来。她不再后退,反而挺直了脊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被深深刺伤的痛苦和一种倔强的反击,“那也比你好!比你这样好!林歌,你看看你自己!你把自己锁在这个冰冷的、密不透风的壳子里,用最深的恶意去揣度身边的每一个人!你把所有试图靠近你、对你好的人,都想象成别有用心!你宁愿活在猜忌和孤独里,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存在纯粹的善意和关心!你为什么就不能试着睁开眼睛看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象的那样不堪!不是所有的靠近都是为了索取和利用!你为什么就不能……就不能试着相信我一次?!”
“相信你?”林歌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了最脆弱的神经,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眼底深处那抹一直被怒火掩盖的、深刻的痛楚,终于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来,“我相信你什么?相信你会一直这样……这样不知所谓地、像块牛皮糖一样围着我转?相信你能理解我经历过什么?相信我把我那些像下水道一样肮脏的过去、那些像跗骨之蛆一样甩不掉的债务和麻烦,全都摊开在你面前,你还能若无其事地对我露出那种……那种太阳一样的笑容吗?!”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的。话音落下的瞬间,林歌自己也彻底僵住了。房间里只剩下她粗重、混乱、带着哽咽的喘息声。她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靠在门板上的身体微微下滑。
她说了什么?她竟然……竟然把最不堪的、最想死死捂住、烂在肚子里的伤口,亲手撕开,血淋淋地暴露在了这个她正在用最恶毒言语攻击的人面前。
巨大的懊悔和前所未有的狼狈,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甚至不敢去看陈弦此刻的表情。是震惊?是厌恶?还是……怜悯?
陈弦也彻底愣住了。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连哭泣都忘记了。债务?麻烦?像下水道一样肮脏的过去?这些词语,像一把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之前所有疑惑的锁。那些深夜尖锐的电话铃声,林歌偶尔流露出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沉重,她对自己世界的严防死守……原来这一切的背后,藏着如此深重的苦难。
她之前所有的委屈、愤怒,在这一刻,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被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心疼所取代。原来她厚重的冰层,她尖锐的刺,都是为了保护内里那颗早已千疮百孔、脆弱不堪的心。
原来她的愤怒,她的刻薄,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都源于这无法摆脱的梦魇和对人性几乎本能的绝望。
争吵的烈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泼下了一盆冰水,嗤啦一声,偃旗息鼓,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灰烬和弥漫的、令人心碎的硝烟味。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陈弦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和林歌那沉重得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混乱的呼吸声。
激烈的、伤人的言语如同飓风过境,将一切都摧毁殆尽后,留下的是一片令人茫然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林歌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地、用力地埋进并拢的膝盖里,瘦削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她不想,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陈弦此刻的目光。那目光里会有什么?震惊过后的怜悯?还是终于看清她本质后的厌恶与远离?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无法承受。她像个在战场上丢盔弃甲、狼狈逃窜的士兵,最终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逃,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等待最后的审判。
她后悔了。前所未有的后悔。那条失控的信息,那些伤人的话语,像一场她自己点燃的大火,不仅烧伤了陈弦,也将她自己烧得遍体鳞伤。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把最糟糕的一面,最不堪的伤口,暴露给这个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
陈弦站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流淌。她看着蜷缩在地上的林歌,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清冷孤高的首席小提琴家,此刻脆弱得像暴风雨中被打湿翅膀的蝴蝶。她的心,疼得一阵阵紧缩。
原来那些冰冷的外壳下,藏着这样的痛苦。原来那些尖锐的言语,源于这样深重的创伤。
她忽然明白了林歌之前的种种行为——那些回避,那些沉默,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拒绝,都是一种自我保护。而她,却一直在用自己认为的"温暖",不知深浅地试图敲击那布满裂痕的冰层。
陈弦用袖子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凑近林歌。林歌抬手,干脆利落在陈弦的脸上来了一巴掌,声音清脆,陈弦被打偏了头,坐在原地愣了一会。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她默默地走到客厅,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柔软的纸巾,仔细地擦干眼泪和鼻涕。她又去厨房,重新倒了一杯温水,水温恰到好处。
她端着水杯,走回玄关,在林歌身边蹲下身来。她没有试图去碰触她,没有强行将她拉起来,只是轻轻地将水杯放在林歌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板上。
"林老师……"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鼻音,但已经努力维持着平静,"喝点水吧。"
林歌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那个自我封闭的姿势。
陈弦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蹲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充满耐心的守护者。她的目光落在林歌微微颤抖的肩胛骨上,那单薄的弧度让她鼻子又是一酸。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地流淌。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只有远处路灯的光晕,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满对抗的火药味,而是弥漫着一种悲伤的、需要被温柔抚慰的气息。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激烈争吵的震荡,但更强烈的,是一种精疲力尽后的虚无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一个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哽咽的声音,从林歌的膝盖间传了出来:
"……对不起。"
这三个字很轻,却像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在陈弦心里漾开层层涟漪。她没想到,骄傲如林歌,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先开口道歉。这声"对不起"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对恶劣态度的懊悔,有对伤人话语的歉意,或许,还有一丝对自己失控暴露脆弱的无措。
陈弦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陈弦轻声回应,声音温柔得像夜风,"我不该……不该那么冲动地碰你。是我没有把握好分寸,逾越了让你感到舒服的界限。"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更不该在你不愿意说的时候,一味地想要靠近。是我太着急了。"
林歌埋在膝盖里的头几不可查地摇动了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一丝疲惫的茫然:"其实不是因为这个…我不是……不是故意要那么说你。那些话……很过分。我只是……"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想要解释那场无名火的根源,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吐出两个字,"……很烦。"
这简短的、近乎孩子气的解释,却比任何长篇大论的道歉都更让陈弦心疼。她听懂了那未竟之语里的挣扎与痛苦。
"我知道。"陈弦的声音愈发轻柔,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只是……"她斟酌着用词,"……被很多事情困扰着。"
林歌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陈弦看着她,继续轻声说道:"吴昊老师的事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抱怨,没有委屈,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承认,我之前可能确实有些……迟钝,或者说,不愿意往那方面想。因为他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师长。但你说得对,我不该那么天真。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人心也确实复杂。"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绪,然后目光坦诚地看向林歌蜷缩的背影:"但是林歌,请你相信,我有我的判断和底线。我感激吴老师的教导,也尊重他作为长辈的身份,但仅此而已。我知道该如何保持距离,如何处理这种……超出师生范畴的好感。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个毫无自保能力、需要被时刻提醒和保护的人。"
林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泪痕交错,几缕碎发被泪水黏在脸颊和额角,看上去狼狈又脆弱。但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却褪去了之前的黑色火焰,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带着水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看着陈弦,看着那双同样红肿、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睛。
陈弦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坦然地看着林歌,继续说道:"至于利用你这件事——如果我的存在,或者吴老师因为我的缘故接近你,让你感到被利用、不舒服,我真的很抱歉。"她的语气带着真诚的歉意,"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给你带来任何困扰,更不希望因为你认识我,而让你陷入任何尴尬或难堪的境地。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绝对不会答应今晚的饭局。"
她的坦诚和清晰的逻辑,像一把温柔的梳子,一点点梳理着林歌混乱的思绪和情绪。那些因为愤怒和恐慌而纠缠在一起的死结,似乎被轻轻地松动了一些。
"不关你的事。"林歌的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是我想多了。是……我的问题。"她艰难地承认道,目光垂落在地板上,不敢与陈弦对视,"我……我只是……很讨厌你和别人在一起。"
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陈弦以为她不会再继续说下去。客厅里只剩下时钟秒针走动的微弱声响,滴答,滴答,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从小到大,"林歌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带着一种遥远的、梦呓般的质感,"我见过太多……太多表面上对你和颜悦色,称兄道弟,背地里却想着如何从你身上榨取最后一点价值的人。我的……我的家庭……"
她的声音哽住了,似乎光是提起这两个字,就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就是这样。"她最终没有详细说下去,只是用这三个字,为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又模糊的句号。但这已经足够了。这模糊的轮廓,比任何详细的描述都更能说明她内心深处对"利用"和"别有用心"的深刻恐惧与不信任。
陈弦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试图去挖掘那些显然充满了痛苦的记忆。她只是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带着无限的珍惜,覆盖在林歌放在膝盖上的、紧紧攥起的手背上。
她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稳定而令人安心的力量,轻轻包裹住林歌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指。
林歌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但那温暖的力量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坚定地停留着。
"林歌,"陈弦再一次,用那种去掉了所有敬称的、平等的、甚至是带着一丝亲昵的语气,呼唤她的名字。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像暴风雨过后,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直直地照进林歌布满阴霾的心底,"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总是美好的,我知道人心可能很复杂,很丑陋。我知道信任是一件很难、甚至很危险的事情。"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
"但是,"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认真,"请你也试着相信,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不是所有的靠近都带着目的,不是所有的关心都需要回报。"
她微微收紧握着林歌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通过这交叠的双手,传递到对方的心里。
"我靠近你,关心你,没有任何你想象的那些目的。不是因为你能在专业上给我什么指导,不是因为你能带来什么利益,更不是出于你所认为的怜悯或者同情。"陈弦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真诚,"只是因为,你是林歌。"
她看着林歌骤然抬起的、带着震惊和不敢置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那个在音乐里拥有强大到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灵魂的林歌,是那个会因为我摔倒在门口而紧张地送我去医院的林歌,是那个……即使自己脚痛到无法走路,也依然会因为我的一句'像含着橄榄说话'而取出自己的琴,与我合奏的林歌。"
林歌的瞳孔微微收缩,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陈弦描述的这些细节,这些连她自己都未必在意过的瞬间,此刻被对方如此清晰地、带着珍视的语气说出来,让她心头巨震。
"是那个,"陈弦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带着一丝羞涩,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即使自己身处寒冬,周身都是冰雪,却依然会让我觉得……温暖,和心动的林歌。"
"心动"。
这个词,终于被明确地、清晰地、毫无遮掩地说了出来。
像最终落下的审判之锤,又像一道划破黑暗夜空的闪电,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刺目的光亮,重重地击打在林歌的心上。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剧烈地搏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让她一阵眩晕。
果然。
她看着陈弦,看着那双映着自己狼狈倒影的、盛满了真挚、热烈而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怜悯,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只有纯粹到令人心惊的、赤裸裸的爱意。
所有的防御,所有精心构筑的、用以自我保护的高墙和冰层,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在这句直白而勇敢的告白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发出细微的、清晰的碎裂声,然后,土崩瓦解。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被理解的震撼、被接纳的委屈、以及长期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出口的酸涩感,如同海啸般向她袭来。眼眶再也无法承载那汹涌的情绪,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是之前愤怒或痛苦的泪水,而是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感洪流。
她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上,也砸在陈弦覆盖着她的、温暖的手背上。
陈弦看着那晶莹的泪水,看着林歌微微颤抖的、低垂的头颅,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惜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紧了自己的手,用掌心的温度,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支持与陪伴。
她不知道林歌是否会接受这份感情,不知道她们的未来会走向何方。但至少在此刻,她终于将那份深藏已久的心意,传达给了这个她想要温暖的人。而林歌的泪水,似乎也并非全然是拒绝。
隔阂在泪水中悄然消融,心在风暴过后的废墟上,似乎靠得更近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林歌的哭泣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依旧没有抬头,但被陈弦握着的手,却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指尖轻轻地、试探性地,回握住了陈弦温暖的手指。
一个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让陈弦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和希望所充满。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明亮,温柔地透过窗帘的缝隙,静静地洒在相叠的两只手上,仿佛在为这艰难的一步,无声地加冕。
哭泣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林歌感觉浑身像是被拆解后又勉强重组,疲惫感如同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但奇怪的是,在那极致的疲惫深处,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仿佛一个背负了太久的、沉重而肮脏的包袱,终于被人看见,并且没有被立刻丢弃。
她依旧没有抬头,额头顶着并拢的膝盖,感受着陈弦手背传来的、稳定而令人安心的温度。那只手没有离开,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像一个无声的誓言,宣告着无论她多么不堪,至少在此刻,有人愿意停留。
"我父亲……"又过了许久,当地板上的月光移动了微小的角度时,林歌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沙哑,也更加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他是个赌徒。"
这个词从她唇间逸出,带着一种冰冷的、早已麻木的痛感。
"很小的时候,家里还算正常。后来,他迷上了那个,一切都变了。"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结的河床下艰难撬出的冰块,"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亲戚朋友借遍了,最后是躲不完的债主,和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陈弦的心紧紧揪着,她屏住呼吸,生怕一点声响会打断这来之不易的倾诉。她只是更紧地、却又无比轻柔地,回握了一下林歌的手。
"我妈……受不了,走了。后来他打牌的时候认识了我后妈,就娶回来了。"林歌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再也没回来。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的弧度。
"他知道我拉琴有点天赋,就把所有的'投资'都压在我身上。不是那种望女成凤的投资,是……更直接的。他供我上学,找老师,不是为了艺术,是为了有一天,我能成为他的摇钱树。"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他觉得,首席小提琴,应该很有钱,很有名,可以轻松地帮他还清那些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那些电话……"陈弦轻声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嗯。"林歌低低地应了一声,"催债的。或者,是他
他和我后妈又欠了新的,来找我要钱。现在生病了,要钱就更多了"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总有办法找到我。换号码,搬家……都没用。他就像……就像影子一样。"
陈弦无法想象,这些年,林歌是如何一边在音乐的世界里追求着极致的美与秩序,一边在现实的世界里背负着如此沉重而肮脏的枷锁。那种被至亲之人当作工具、被无穷无尽地索取的感觉,足以摧毁任何人对人性的信任。
"为什么不……"陈弦想问为什么不彻底断绝关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血缘的羁绊,尤其是与父母之间,往往不是简单的对错和决绝就能斩断的。里面可能混杂着责任、愧疚、甚至是一丝早已扭曲的、不肯死心的期待。
"试过。"林歌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淡淡地说,"有一次,我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半年没理他。然后,我后妈找到了乐团排练厅外面,当着那么多同事和学生的面……"她没有说下去,但紧握的拳头和瞬间绷紧的身体,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必定是一场极其难堪的、足以让她社会性死亡的闹剧。陈弦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她明白了林歌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对曝光和麻烦的恐惧来源于何处。
"所以,"林歌总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你看,我就是这样的麻烦综合体。靠近我,就意味着可能被纠缠,被骚扰,甚至……被拖累。我的世界,从来就不是你想象中那个只有音乐和掌声的纯净舞台。它很脏,很乱,充满了你无法想象的……不堪。"
她终于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看着陈弦,仿佛在说:看清楚了?这就是真实的我。你还敢靠近吗?
陈弦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的眼里没有震惊,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海般包容的心疼。
"那不是你的错,林歌。"陈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父亲的错误,他的债务,他的不堪,都不应该由你来背负,更不应该成为你否定自己、拒绝一切美好的理由。"
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黏在林歌脸颊上的湿发,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你很干净,林歌。"她的目光真诚而坚定,"你的音乐是干净的,你的灵魂是干净的。那些外界的污秽,没有资格玷污你。"
林歌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陈弦眼中那个狼狈的、脆弱的、自认为不堪的自己,却被对方用如此肯定的语气,定义为"干净"。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酸涩感再次涌上鼻腔,视线迅速模糊。
"至于麻烦……"陈弦微微歪了歪头,努力想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尽管眼眶依旧泛红,"两个人一起面对,总比一个人扛着要好吧?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至少……"她握紧了林歌的手,"我可以帮你倒杯热水,可以听你说说话,可以在你需要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她看着林歌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不怕被拖累。我只怕你一个人,太辛苦。"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林歌心中那扇紧闭的门。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汹涌的情感,泪水再次决堤,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痛苦的泪水,而是一种被全然接纳、被深刻理解的、带着巨大释然的泪水。她向前倾身,将额头抵在陈弦的肩膀上,像一个终于找到港湾的、疲惫不堪的旅人,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任由泪水浸湿对方肩头的衣物。
陈弦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感动。她没有动,只是抬起手臂,轻轻地、充满保护意味地,环住了林歌清瘦的、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这个拥抱,不同于中秋之夜那个充满力量与守护的"公主抱",也不同于任何一次偶然的触碰。这是一个平等的、带着全然接纳与情感共鸣的拥抱。是两颗心在经历风暴洗礼后,终于冲破重重阻碍,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靠近彼此的证明。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林歌压抑的哭泣声和两人交织的呼吸声。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们,在地板上投下相依相偎的影子。
许久,林歌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她依旧靠在陈弦的肩头,没有离开。这个怀抱太过温暖,太过安心,让她贪恋,也让她鼓起了一丝勇气。
"我……我们是朋友。"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知道……该怎么……"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现在的关系,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份沉甸甸的"心动",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和现实的阻碍。
"没关系。"陈弦轻声打断她,仿佛知道她的迷茫和恐惧,"不用急着知道。我们可以慢慢来。就像……练习一首很难的曲子,一个乐章一个乐章地攻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磨合。"
她的比喻让林歌的心微微一动。
"我们有的是时间。"陈弦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温柔的笃定,"现在,你只需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了。我会在这里,在你需要的时候。"
林歌闭上眼睛,感受着肩膀上温暖的力度和耳边轻柔的话语。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微小火苗,似乎在心间悄然点燃。
她极其轻微地,在陈弦的肩头,点了点头。
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陈弦的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温暖和满足的笑容。她轻轻拍着林歌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很晚了,"过了一会儿,陈弦轻声说,"你今晚太累了,需要休息。"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可以明天再过来吗?给你带早餐。"
林歌沉默了几秒,然后,再次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抗拒。
陈弦的心像是被蜜糖填满。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林歌站起来,因为蹲了太久,两人的腿都有些发麻。林歌的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睛红肿,但眼神里那种尖锐的防备和黑色的怒火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平静,和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弱的光亮。
陈弦送她到卧室门口。
"晚安,林歌。"陈弦看着她,目光温柔。
林歌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抬起眼帘,对上陈弦的目光,轻声回应:"晚安。"
没有称呼,但不再是冰冷的"陈老师",而是默认了她直呼其名的亲近。
陈弦看着她关上卧室的门,又在客厅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她知道,今晚这场狂风暴雨般的争吵,虽然痛苦,虽然伤人,却意外地凿开了最厚的冰层,让阳光终于有机会,照进那被冰雪覆盖了太久的灵魂深处。
她们之间,不再是陌生的领居了。
陈弦简单收拾了一下,关上林歌的房门,回到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