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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孽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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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为这座被剥夺了所有荣光的尚书府,镀上了一层凄凉的末日余晖。
霍廷渊瘫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那个身披铠甲、身形挺拔如松的男人。
那是他的长子,霍凌。也是他刻意忽视了一辈子的儿子。
如今,霍凌是新帝倚重的骠骑将军,圣眷正浓。而他,前朝的老将,被新帝寻了个“教子无方,治家不严,纵容次子结党营私”的由头,削爵罢官,明日便要被发配边关。
“逆子!”霍廷渊用尽全身力气,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狠砸在霍凌脚下。瓷片四溅。
“你眼睁睁看着霍家蒙难,看着家族受辱,竟无动于衷!”他嘶吼着,声音干哑,“我霍廷渊,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冷血无情、铁石心肠的孽障!”
霍凌垂眸,看着脚下的碎片,那张俊朗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缓缓抬起头,那双与霍廷渊如出一辙的锐利眼眸里,此刻却盛满了冰冷的嘲讽。
“尚书大人,”他冷笑一声,刻意加重的称呼充满了极致的讥讽,“您现在,终于想起自己是我的父亲了?”
他上前一步,玄色的战靴踩在破碎的瓷片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霍廷渊的心上。
“您问我为何无动于衷?”霍凌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因为扳倒霍家的证据,是我亲手呈给当今陛下的。您引以为傲的权势,最终,是败在了您最看不起的人手上。”
霍廷渊如遭雷击,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个畜生!我霍家对朝廷忠心耿耿,我从未勾结秦王!”
“对,您是没勾结,您只是选择闭上了眼睛。”霍凌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将霍佑安交予柳氏教养,任由他与他的好表哥秦王过从甚密。在满朝文武眼中,霍佑安代表的,就是你的态度!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殊不知,在旁人看来,您早已是秦王船上,捆得最紧的那一个!”
“你……胡说!”
“胡说?”霍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父亲大人,我甚至应该感谢您。感谢您将我扔在西北,扔去那九死一生的战场。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有机会,在危难之时,为当时的豫王殿下挡下致命一剑,走到他身旁?”
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快意:“您以为我在沙场上会自生自灭,我却是在一步步,一年年地,走到了今日这权柄之巅——这是一辈子都最向往在意的东西吧。”
他直视着霍廷渊,眼中只剩下淬了冰的恨意:“只不过,教会我这一切的,不是父亲的循循善诱,而是母亲临死前的挣扎,是她坟前的荒草,是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骨!您现在才想起自己是我的父亲,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他再次逼近,声音压得极低,轻蔑至极: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的时代,结束了!”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霍廷渊所有的骄傲。他瘫软在椅子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霍凌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神变得幽深而恐怖,将最致命的话,送给了这位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您可知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是在她缠绵病榻之时,被那毒妇柳氏日夜磋磨,克扣汤药!而您呢?您那点可怜的愧疚——所谓的不肯扶正她,在我看来,才最是恶心!因为那代表您明明知道,却什么都没做!” 最后一句话他是怒吼出来的。
“你……你……”霍廷渊一口气没上来,头疼欲裂。
霍凌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用最平静的语调,说出了最残忍的话: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提醒您。就凭您那个好儿子霍佑安在宫变时做的那些蠢事,按律,当满门抄斩。您以为,您为何还能留着一条命,仅仅是被流放?”
他微微俯身,凑到霍廷渊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是陛下看在我的面上,才法外开恩。”
他直起身,看着父亲那张血色尽失、难以置信的脸,露出看似快意的笑容。
“您这一辈子,靠着我外祖父家的钱财,才填了军中的窟窿,有了今日的地位;如今,家中出了大逆不道的逆子,您之所以还能苟活一命,靠的,还是您从来看不上眼的我。您一生的荣光与骄傲,说到底,凭的不过都是您最鄙夷的我们母子二人。”
“你……你……”霍廷渊一口气没上来,头疼欲裂,眼前猛地一黑,从太师椅上滑落,瘫倒在地。
霍凌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仿佛身后倒下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只是,在转身的瞬间,那份刻骨的恨意褪去后,涌上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荒芜。他赢了吗?不,他什么都赢不了。娘亲没了,家没了,他和血缘上的父亲之间,一辈子都互相怨憎。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自己,也变成了和父亲一样的孤家寡人。
就在霍廷渊意识即将消散时,他仿佛坠入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往,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即将熄灭的灵魂。
他看到,三岁的霍凌高烧不退,他却在前线不闻不问。他当时只觉得是妇道人家小题大做,此刻.才想起,那一世,他从未抱过这个儿子一次。
他看到,五岁时,婉清小心翼翼地向他提议为儿子请先生,他却因心思都在柳氏和新生的小儿子身上而冷酷拒绝。后来,他撞见妻子靠娘家帮忙为儿子请来师傅,只觉得被驳了面子,竟当着下人的面,大骂她“目光短浅”,并断了她和娘家的联系。她的身体,好像也是从那时起,日渐消瘦……
他看到,七岁的霍凌,只是出于好奇,摸了一下他的帅印,便被他拖出去,打了二十板子,冷酷地告诉他:“这不是你该肖想的东西!”
他看到,九岁那年,他将瘦弱的儿子丢进西北大营,美其名曰锻炼,实则是眼不见为净。他看到自己,曾有一次在夜色中,远远看着儿子在寒风中练枪,却终究没有上前一步。
他看到,十一岁的儿子因思念母亲偷偷跑回,被他二话不说送上了真正的战场。沈婉清跪在他脚下,额头磕出了血,求他饶儿子一次。他却视若无睹,决然离去。
他看到,自从儿子上了战场,妻子便一日日地衰败下去,最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柳氏折磨至死,那双温柔的眼眸,熄灭在无尽的绝望里。
这一刻,所有对长子的怨怼、对命运的不甘,都轰然崩塌,化作了对自己的憎恨。他终于看清了,他之所以苛待他们母子,不过是在逃避——逃避自己年少时的无力,逃避为钱财而接受的婚姻,逃避别人指指点点他靠着商贾妻族才能重振门楣的屈辱!
他对他们母子的每一次刻薄,都不过是一种对自己无能,懦弱的宣泄!
就在他意识即将消散时,门外传来了次子霍佑安惊恐的哭喊和柳氏尖利的叫声。禁军冲了进来,要将霍佑安带走。柳氏披头散发地扑到霍廷淵身边,疯了一样地摇晃着他:“老爷!你快想办法救救我们的儿子啊!”
霍廷渊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还能转动。
柳氏见他毫无反应,眼中最后一丝指望也破灭了,她啐了一口,声音刻薄而怨毒:“真是个废物!”
被禁军拖到门口的霍佑安,哭喊着对她叫道:“娘!你快去找英国公世子!他最疼你,让他救我!快去啊!”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道天雷,在霍廷渊脑中轰然炸响。他毕生的骄傲、他自以为是的权势、他所珍视的一切,在这一刻,被这对母子,用最不堪的方式,彻底撕碎。
羞辱和悔恨,像一只无形的手,掐灭了他最后一口气息。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
可人生,没有重来。
“将军!将军!”
耳边传来副将焦急的呼喊。
霍廷渊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额上满是冷汗。他发现自己正坐在行军大帐的主位上,身下是熟悉的虎皮大椅,摇曳的烛火将他粗粝的手掌映照得青筋毕露。
这不是地府。
他颤抖着伸出手,那是一双年轻、有力、布满厚茧的手。他回来了,但不知道自己回到了哪一年。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帅案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封尚未拆开的家书。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那封信。信封上,是府中管家那恭敬而熟悉的字迹。他颤抖着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将军亲启:府中一切安好,唯凌少爷三岁生辰刚过,不慎偶感风寒,高烧不退,日夜啼哭不止。夫人心忧如焚,却不愿再扰将军。老奴斗胆,恳请将军念及父子之情,能抽身一归……”
凌儿,三岁……夫人不愿扰将军……
霍廷渊的脑中“轰”的一声,他回来了,回到自己二十五岁这一年!
这一世,他的妻子还活着,却原来这么早就对他死心了,儿子生病都不愿亲自写信与他。而他的霍凌才三岁,那个孽畜霍佑安和毒妇柳氏都还未出现!一切都还来得及!
上一世,他看完这封信,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随手便将它连同他为人父的责任,一并丢进了火盆。
可此刻,这寥寥数语,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都在战栗。
临死前,儿子那双冰冷憎恨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再次浮现在他脑海。
“备马!”
霍廷渊抓起帅印,看也不看地给了目瞪口呆的副将,声音嘶哑地咆哮道:“军中剩下的事务,交由你全权处置!决策可先斩后奏!我即刻回京!”
“将军,这……战事还没完!”副将大惊失色。
“霍廷渊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双目赤红,“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我儿!”何况此时战局已定。
他冲出大帐,翻身上了最矫健的一匹战马,不顾一切地,奔向他此生可能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