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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给灵魂打分的人 ...

  •   心理系的教学楼一共四层。一楼是教室和实验空间,楼道里常年有点咖啡和打印纸混合的味道。三楼是老师们的办公室,每间都有门、有窗、有名字铭牌。四楼很特别。一半是面向西南的露台,楼板光滑发热,放着几组桌椅,天好时学生和老师会上来吃午饭或喝咖啡;另一半隔出了几个功能间,有访谈室、设备间和三间会议室。盼秋第一次来,是去年的博士新生见面晚宴。

      二楼则是盼秋最熟悉的空间,主要是博士生的办公区域。外圈一整圈是带门的独立办公室:秘书、IT、人事和课程助理。中间部分是敞开的区,被规则划分成一组组六人共享的办公单元。

      每组像一座“岛屿”。两排办公桌彼此平行,每排三张,刚好六人;两排椅子也是标准配置,两两背靠背,常常不小心就会撞上。

      六人位被半人高的方形大隔间围住,一侧留口方便进出。桌子之间用浅灰隔板隔开,既不隔音也不挡视线,只能勉强划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半公开领地。整个开放区域又被电梯间分成左右两个区,每个区大约八到十个这样的“岛屿”,编号排布像棋盘——整齐,却有点沉闷。打印机、纸箱、回收桶、备用椅子零星堆在边角,像被搁浅的小船。不同年级的博士生交错而居,彼此熟悉,但并不亲密。

      自从上学期通过了资格考,盼秋终于被分到了固定的座位。虽然只是一米半不到的小格子,她心里依旧隐隐有了点归属感。她的布置很简单:一个白色小台灯、一个大外接显示器、一个烧水壶、一盆慢吞吞长高的绿萝,还有一个马克杯。杯身印着一排浅灰的爱心,遇热会显出字迹:Quiet hearts hear more(安静的心能听到更多)。这是林越去年送她的圣诞礼物。

      盼秋的“岛屿”通常很安静。左边是杰森,做社交神经科学的三年级,几乎每次见他都戴着降噪耳机;右边是芭芭拉,研究创伤记忆,习惯点香薰来“中和”实验带来的情绪负荷,桌上永远有一小盘干花。他们隔间背面坐着三个人:一个做儿童语言发展的女生、一个研究跨文化抑郁诊断的男生,还有一个总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模范型一年级生。

      大家似乎都有忙不完的事:作业、研究项目,或者像盼秋这学期的助教任务。虽然不常闲聊,但相处融洽。午休时偶尔互相递一包葡萄干或一盒小饼干。有时甚至不用说话,只是递过去,好像对彼此的理解早已在静默中完成。

      这学期Ethan教的研究生课轮到她做助教,作业和小测验常常是他从一楼顺路带上来,直接放在她桌上。偶尔他会停一下,问一句:“最近怎么样?”但更多时候,他脚步匆匆,上楼又去下一个会议。

      每周三下午,她会拿着电脑去三楼他的办公室讨论研究——那是她一周里最集中的两个小时:有时理数据,有时拆文献,偶尔只是讨论一个“提法”。每次离开时,她都觉得脑子像刚跑完五公里——累,但通透。

      周五下午一般是二楼一周里最安静的时段。大多数博士生周五不上课,许多人中午就收拾东西离开,整个办公区仿佛被提前抽空。

      周五的下午也是盼秋的答疑时间。作为这学期 PSY 610 的助教,她每周都会在自己的格子间坐满两个小时——名义上给学生答疑,实际上通常也就来一两个,问题大多是“这个术语要背吗”“我们能不能写得更主观一点”这种不痛不痒的询问。可盼秋依旧严阵以待:打印讲义、标注参考文献、整理常见问题小卡片。

      第一次做助教,她有点用力过猛,也难免太在意。总担心自己答得不清楚,或者看起来不够耐心,会影响学生对Ethan那门课的评价。所以她对学生的提问基本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有点“买一送一”的嫌疑。

      今天更冷清——赶上了万圣节。

      去年这时候,她还在第一个学期焦头烂额地应付各门课,连这一天是什么节都没注意就过去了。今年不同了,对美国这边的节日气氛多了一点了解,也更有察觉。学生们早就开始讨论服装:有人要穿恐龙装,有人抱怨太冷,还有人来问她打算穿什么。

      她被问得一愣,后来也认真想过:扮花木兰——英勇、东方、又不复杂;或者清朝的僵尸宫女——复古带点黑色幽默。她甚至查过某款假发和鞋子的海外运费。

      只是,这念头像夜里泡的茶,醒来就凉了。课程、研究、助教任务把生活塞得满满当当,节日的热情还没来得及发酵,就被计划表压成了沉没成本。

      等她再想起这回事,已经是今天下午。她坐在自己的桌前,看着冷清的开放区,灯光柔和,键盘声稀疏,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没有穿着花木兰或僵尸来坐班——光是想一想,那画面就有点自娱自乐的可笑。

      她刚在屏幕上给一份作业写完评语,还没点“提交”,背后忽然响起一阵带着节奏的敲击声——

      “咚咚!不给糖就捣蛋!”

      盼秋回头,几张熟面孔挤在她格子的入口:猫耳女巫、披风吸血鬼、鬼脸女孩,还有两个没穿装扮的凑热闹。同学手里的小南瓜糖桶在前面晃。

      戴猫耳的女生笑嘻嘻地说:
      “这是一次正式的‘答疑时间突袭’。”

      披风吸血鬼接上:
      “我们觉得在道义上有义务来旁听一下你的万圣节答疑。不来都觉得不对——尤其是你每周都那么慷慨。”

      鬼脸女孩点头:
      “你一直奉行‘问一个送仨’的回答政策。老实说,我们不带糖来都有点过意不去。”

      盼秋哭笑不得,摊手:“我都不知道我这还有‘会员积分’呢。”

      猫耳女巫一本正经:
      “有的。我感觉你每周都在给我们的灵魂打分。”

      鬼脸女孩补刀:
      “然后把反馈发给上帝——还按APA格式。”

      几个人顿时笑成一团。

      盼秋也笑,顺手从抽屉里拿出糖果:“好吧。既然你们准备齐了——给你们糖。”

      吸血鬼一边抓糖一边说:
      “这就是我们爱你答疑时间的原因。你帮我们改引文,还喂我们巧克力。这基本就是‘心灵关怀’了。”

      另一个同学起哄:
      “她甚至纠正过我在教学平台留言里的标点。”

      猫耳女巫小声嘀咕:
      “我敢打赌,她给鬼故事也会点名考勤。”

      鬼脸女孩笑:
      “她有次还问我们‘情绪语调’能不能操作化——比如‘有点焦虑’到底是多焦虑?”

      “我认罪,法官大人。”盼秋笑着举手投降。

      “结案!”吸血鬼举起糖桶,像法槌落下。

      他们笑笑闹闹地转身离开,糖纸一路撒到走廊上。她看着那些亮晶晶的包装,回味着刚才的笑声,忽然又想起那句

      “感觉你在给我们的灵魂打分……然后把反馈发给上帝。”

      她轻轻一笑。确实,她每周五都会把批改完的小测验打分表发给Ethan,有时还附上几句备注。

      那确实是一种“反馈”。

      她关上屏幕,靠在椅背上歇口气,视线落到窗外,楼顶的秋叶被风轻轻掀动。

      ——不知道Ethan今天会不会装扮什么角色?

      她努力想象他披着吸血鬼披风、戴女巫帽的样子;要是扮成耶稣就太好笑了。她自己先忍住笑——多半不可能。但如果他真的那样出现……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当面憋住笑。

      她拆了一颗巧克力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慢慢化开,像被悄悄哄了一下。嘴里是巧克力的甜,心里也隐隐浮起一层轻柔的暖——从身体深处缓慢浮上来,像踩在草地上的阳光。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喜欢上了做助教这件事。

      这种喜欢并不是来自外界对“助教”角色的那点含糊尊重,而是来自——她的解释有人愿意听,她的努力有人看见,她的认真没有落空。

      她想到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生理、安全之后,是归属感、尊重和自我实现。

      过去一年她一直挣扎在最底层:搬家、语言、适应、作业、考试。今天这短短十五分钟的玩笑和糖果,却像突然点亮了更高一层的梯级。她感到了一点“被需要”的满足,也得到了一点“被喜欢”的确认。这是她作为一个人——带着认真、耐心和诚意——与学生建立起来的真实连接。

      她知道,学生的称赞里有夸张、有玩笑,也有即兴。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动人。

      她很少这么坦率地承认:她其实也渴望这种回应。
      那种“你做得很好”的确认。
      那种“你对我有帮助”的表达。
      那种在异乡悄悄扎根、像人际纽带一样细微却坚韧的东西。

      阳光从远处的落地窗斜斜照进来。她获得一种恰到好处的满足。她摘下眼镜,靠椅背上歇了一口气,又戴上,收收心神,在屏幕上轻轻敲下一行:“准备评分量表——下周期中。”

      而她还不知道——不久之后,因为另一位学生,她会第一次怀疑这种“价值感”是否真实存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给灵魂打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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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作者决定努力日更 周一到周五日更,北京时间5am,美东时间5pm。 周六周天休息,修订读者建议,不更新。 欢迎大家留言分享你的阅读体验,还有你的建议(但我不能保证都采纳)。 最近有两位读者反映,封面可以换一下,太阴暗,太古早。 老阿姨尽力换了个新的。。。大家看看怎么样,是你心中的故事氛围吗?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