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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红酒渍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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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连厚重的窗帘也无法遮蔽的塞莱尼的阳光渗透进房间,乌伦钦宁才恍惚地从梦里苏醒,就像法莱兹无声无息消失的那一夜,灼热而跳动不休的疼痛如同渐弱的鼓点,最终沉寂为麻痹,他嗅着血腥味昏沉地睡去,又被塞莱尼撤军的消息惊醒。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克莱尔沃公爵,同样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萨尔瓦多·法莱兹。
乌伦钦宁凝固在苏醒时的姿势里。片刻,挣开梦境的丝,起身拉开了窗帘。
金红一寸一寸地涂抹在他的面孔与浅茶色发丝上,天蓝色的眼睛映照出远方半掩在城墙下的朝霞——那颗炽热的天体尚未跳出。他的目光在石榴花般的朝霞上停留片刻,随即目光下移,落在高耸的城墙上。他看了一会,依旧没有等到太阳的出场,便继续垂落目光,落在了庭院中的花圃。
繁盛的花错落而有序。打理花圃的人比打理房子的人用心,乌伦钦宁想。他单裹着睡袍,受着一日中最新鲜的阳光沐浴,在窗畔坐下。似乎比站着的时候看得更清晰。他在里面找到了玫瑰,也找到了别的花。而至于别的花是什么,他仔细看了半晌,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心去辨别。
他思绪幽微,头靠在窗边,眼睛在分辨花儿中慢慢闭上。稀疏的敲门声在远处响起。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个不甚熟悉的声音。
“陛下?您起床了吗?我看到您的房间很明亮。”
乌伦钦宁睁开眼,深邃的阴影在他面孔上浮动,橘红的曦光交错,头颅与身形典雅如精雕细琢的造像。他拾起外袍披在身上,不紧不慢地向门口走去。仲夏光线炽烈到轮廓模糊,踽踽的形影恍若天光下漫步在谁人白日梦中的缪斯。
这份不熟悉让他分辨出门外的是小塞莱尼,果然。这个年轻的孩子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比昨日更加干净整齐的衣服,低着头,一颗毛茸茸的红脑袋遮在乌伦钦宁面前。
乌伦钦宁面容上浮起一丝笑意。他微微俯下身,对小塞莱尼说:“你这么早来做什么?为我整理装束的只有我带来的仆从。占据你不该做的工作,会带来不好的后果。”
小塞莱尼无忧无虑地抬起头看他,蓝色的眼睛澄澈如海洋,好像他不觉得乌伦钦宁的话是调侃或是威胁,只依然如昨晚那般欢快地回答:“那我可以为您做些别的事情。”
乌伦钦宁微笑不改,看着他。小塞莱尼与他对视了片刻,歪了歪头:“……您不需要我吗?”
迟迟没有回答他。最终,乌伦钦宁从外袍中伸出手,敞开了门。他身后的曦光随之倾泻在小塞莱尼面前,融进小塞莱尼毛茸茸的红头发里。
“Si.陪我聊聊天吧。”
小塞莱尼跟在瘦削颀长的身影后,坐在窗边,一同将目光落在庭院中的花圃上。
“您想聊聊这些花吗?”听乌伦钦宁见小塞莱尼这样问。他依旧沉默着,眼睛看着庭院里的玫瑰。乌伦钦宁忽然抬起眼,看向一直看着他的小塞莱尼:“你不想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塞莱尼汪洋般的眼睛浮动了一下,仿佛平静无风的海起了一丝风波。他依旧直视着他:“您实在是没必要知道它。”
“我该如何称呼你?”
小塞莱尼眨了眨眼。
“您作为国王也会执着于这个吗?”
乌伦钦宁听见他这样问,眉梢眼尾牵动,脸上成型了一个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笑,看上去却比他平日惯用的微笑更不真实——让人感觉这不该是出现在一个国王脸上的东西,而该出现在某个快乐的流浪者脸上。
“罗兹林。”乌伦钦宁稍稍收敛了笑,他没有回答小塞莱尼的问题,转而低声说,“我将‘罗兹林’作为对你的称呼吧。”
“您的灵感来自于庭院里那些玫瑰吗?”小塞莱尼抬头望着他,也笑了起来,“那些玫瑰……”
他的嘴还在开合,乌伦钦宁却听的越来越不真切——小塞莱尼的声音在清晨的太阳下融化了。
乌伦钦宁下意识按了按额际,他疑心是疲劳造成的幻听。可眼前的一切都在完整地、继续随着时间的流动而发生,小塞莱尼仍坐在那里,只是他的声音在空气中扭曲、形变,未能让乌伦钦宁听清,便融化在地毯上,难以拾取。
乌伦钦宁皱着眉。他身后东方的曦光急遽地退却,太阳一跃而起,高高悬挂如谁持续不绝的尖叫。小塞莱尼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融化,他闭上了嘴,碧蓝的眼睛凝望着乌伦钦宁。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的讶异,只是,凝望着乌伦钦宁,直到那双颤动的瞳仁里回望出自己的面庞。
梆、梆、梆。
远处城墙上传来了例行的修缮的声音。还有别的声音,鸟鸣声,蝉鸣声,不知从何而来的他人的低语,呼吸声,甚至是花开的声音——
乌伦钦宁闭上眼。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感官的过载致使他如此。他的听觉在进一步四处窥探,水侵入土地那般,自己每一次颤抖的骨骼摩擦声,内脏的嗡鸣,什么他都听得清楚。唯独,唯独,面前的小塞莱尼了无声息。
他双眼紧闭,烈阳的光芒落满他一身,透过他薄薄的眼睑上,在他的眼球上紧附红光。他紧闭双眼到眼球酸胀,光芒依旧刺眼,明亮,他听见太阳轰鸣着飙升又将缓慢坠落,这沉重的声音没能盖过世间杂音,反而托举着,使之更加清晰。乌伦钦宁下意识捂住耳朵,蜷缩在椅子上,似乎他也将融化在烈阳下。
小塞莱尼站在那里,无声地盯着他。高而远的天体暂时停止了祂的移动。
而后,循着曾升起的轨迹,循规蹈矩地坠落。已经融化了声音的小塞莱尼,身形在乌伦钦宁所见不到的世界里熔化。他坠在自己的影子里。
炽白,橘红,灰蓝。太阳下沉,在祂坠落的时间轨迹上留下曦光,留下破晓前的不甚真切的蓝色。被颜色所代指的时间在小塞莱尼的脸上起伏着流淌,而在乌伦钦宁意识里,几近吞没他的炽光黯淡、冷却,归于黑暗。
他面前只剩下了一块浓稠却无法触及的黑。
乌伦钦宁没有睁开眼,他知道在倒流的黑夜里有着小塞莱尼黑色的影子。倒流,涨潮,海水漫过乌伦钦宁的头顶,感官的过载未能被洗去,他听见水里窃窃低语,听见自己每一滴血挤过细小血管的声音。小塞莱尼的影子水藻一般不定地招摇,乌伦钦宁睁开眼,却难以分辨漆黑的海里哪一部分是他。
于是他再次闭上眼,循着感知向那片茂密水藻伸出手,却无法触及:他的手指每向前一寸,水藻便后退一寸。
他有耐心,他愿意继续去追寻,即使他因听见自己的身体在一举一动下作响而强忍尖叫。可他没有时间了:他感受到了昏沉,在无法呼吸的海水中,他已失去了全部的氧气。
至此,他徒劳地听着水藻躲在不远处。他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就像呼唤迷路的孩子那样,张开嘴,海水却先一步灌入他的喉咙。
“特洛伊……”
海水将他未能呼唤出口的名字封缄在喉咙中。一切都于事无补了。他想。
仅有的意识被褫夺,昏沉……而后……
而后清晰。
约斐尔睁开眼,见到一双翠绿的眼睛——并非黄色,也并非蔚蓝,而是像萨尔瓦多·法莱兹注视着他时一闪而过的那只眼睛。
一双翠绿的,瞳孔狭长的,蛇一般的眼睛。
他低头看着约斐尔,长长的金色鬈发垂落,柔软纤细的发丝将约斐尔围困其中,围困出一方能供其呼吸的牢笼。牢笼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离开了,只剩下这一双眼睛,诡异而又温柔的眼睛。
约斐尔回望着他。
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将他一侧的发丝挽在耳后。
海水涌入的那一刻,他看到他细长的瞳孔骤然放大。
重新归于黑暗。
约斐尔被深蓝的海水所包裹,继续向无光的深海坠去。感官过载随着海水流逝,作为他躯壳的容器归于宁静,静谧到仿若死水。约斐尔望着上方的海水,那里时隐时现地粼粼,透出黯淡月光,随着他的沉没,仅有的月光被阻绝在汪洋之外。
而在这彻头彻尾的黑暗里,浮起一道幽深的走廊。
约斐尔盯着走廊的尽头,走廊无所阻拦地散发出混杂着腐烂味道的冰冷气息,他钉在门口,不肯迈开步子。这是特洛伊·菲尔德的故居,一处由教堂改做的废弃宅邸。他少年时常常在这里找到特洛伊,也在唯一一次见到萨尔瓦多·法莱兹后,在这里找到了特洛伊的尸骨。
被时间与动物吃尽皮肉的骷髅转念间落在他面前。空荡荡的眼窝中钻出一条受惊的蛇,匆忙溜走了,就像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这具尸骨那样。他也像多年前一般捧起尸骨的头颅。头颅以粗糙的骨质沉甸甸地枕在他手上。
骷髅在他梦中张开嘴,字句中充斥着骨与牙的摩擦声:“你还在找什么?”
约斐尔盯着它的眼窝,许久没有说话。在他的双眼与偶尔飘忽不定的神志中,骷髅的眼窝中绽放出红得几乎要滴出鲜血的玫瑰,绽放得那样竭力,以至于腐烂了花瓣边沿。约斐尔看着面前兀自颤动的玫瑰,语气镇定自若:“我在找。萨尔瓦多·法莱兹已经死了,我会继续去找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
约斐尔忽然止住了话音: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是谁?
他耳边裹挟起冬日寒风肆虐的回响。那个见过法莱兹后、他回到特洛伊的故乡的冬日里,特洛伊轻飘飘的尸骨将他此前所有的猜想推翻,留给他一道如蛛丝般纤弱的结论:法莱兹杀死了特洛伊。
系在这脆弱蛛丝上的只有三只茧,约斐尔,特洛伊,和已死的法莱兹。那么,塞赫珀忒究竟是谁?
手中黏稠的触感将约斐尔唤回眼前。眼窝中生长出的红玫瑰繁茂到极点,他眼睁睁地看着腐烂的玫瑰在颅骨上粘附为血肉。脖颈处生长出断口,鲜妍滚烫的血液从约斐尔的指缝中流溢,丝丝缕缕地绞在他的手臂上,铁锈味渗入肺腑,连带着他的鼻腔与肺也生出锈。
花枝化为的肉与血管在颅骨上攀爬,一寸一寸地铺陈出了一张年轻的面孔,却并非那张滞留在记忆中的、沉郁而脆弱的容貌。
手中的是约斐尔自己的头颅。
血泊在约斐尔脚边汇为红镜子,镜中头颅依旧是枯骨。浅茶色的头发被自己的血染作红发,发梢滴落的血汇入血泊。它缓缓睁开眼,露出青灰色眼睑下的翠绿,却并非它的瞳仁——折返的蛇在颅内游动着,于空荡荡的眼窝间充作翠绿的双眼。此上,终于生长出肌肤为鲜血的封缄,却加剧了这场闹剧。
这颗完好的、不断滴着血的头颅轻若羽毛,向约斐尔仰着面。它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从舌根走出一簇又一簇正在腐烂的繁花,断掉的喉咙咯吱咯吱地长出植物生长的声音。头颅散发着腐烂的甜香。
约斐尔捧着头颅的手在颤抖。失去眼睛与喉咙的头颅无法向他传递任何信息,心中无限的恐惧与悔恨由内而外地一举将他撕碎。
“陛下?”
惊醒的约斐尔·乌伦钦宁倚靠在沙发上,冷汗浸透了衣袍。仆从俯在他面前,昏暗的光线使乌伦钦宁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乌伦钦宁在烛光照不透的黑夜里闭上眼,等待喘息渐渐平息:是的,这是他在受到塞莱尼新执政者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邀请后,在此处落脚的第一个夜晚。是塞赫珀忒杀死了法莱兹,因此他将塞赫珀忒一同系上了蛛丝。
……至于法莱兹、小塞莱尼,以及特洛伊,不过都是在他梦里闪回的扁平影子。
他向周围看了一圈,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甚至这里从未出现那个红头发的小仆从。罗兹林,不过是、不过是一个比他的白日梦更加扁平的投影,一块由他洒在衣襟上难以洗去的红酒渍。
塞莱尼的仲夏同斯奈兰德的仲夏一般,温暖,并不聒噪的蝉鸣,微微摇晃的绿荫,任何人都可以在这种气候里怡然自得。而对于斯奈兰德的来访者而言,却好像要更难捱:使者多日未曾带来什么消息,仿佛斯奈兰德的来访者已经被遗忘。
“您会见到陛下的。”使者这样说,语气无可撼动,稀松平常又笃定如餐前祷告。使者依旧是几日前接引他们至此处的使者,依旧不被人知晓姓名。
他依旧这样说,乌伦钦宁却不打算继续等待。廊下空寂的浓阴里,乌伦钦宁独自坐在石凳上,向使者问:“马塞尔·德·克莱尔沃公爵葬在哪里?”
使者的平淡到漠然的眼神动了动,就像城楼下提及新执政者那样,乌云压蔽致使无光的潭水经由一丝吹拂,光泽不甚明显地一闪而过。他依旧垂着寂静的黑眼珠:“您不能擅自离开这里。”
乌伦钦宁带着他惯有的微笑摇摇头:“总有别的方式能让我知晓公爵的葬身地。”
神殿内,祭坛附近,贵族大多埋葬在此,更何况是塞莱尼人精神支柱般的克莱尔沃公爵,他必然与塞莱尼的神明同葬,再好猜不过了。使者自然明白,他从善如流地抛出下一个切实存在的阻碍:“您无权进入神殿。”
“你也无权进入神殿吗?”乌伦钦宁的目光落在使者近乎标志性的黑发与黑眼睛上,“勒内·德·克莱尔沃?”
被猝然叫出的名字如同诘问。勒内猛然抬起头看向乌伦钦宁,旋即意识到这是失礼,又低下头。他的声音比南方的长夏更苦闷:“您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乌伦钦宁笑意不减:“有迹可循罢了。”
是的,光是勒内的外貌就能昭示他的家族,他年轻的外貌倒推出他的名字。更何况忽然出现的执政者冠以“克莱尔沃”的姓氏。
——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这是一个从未展露于众人前的名字,克莱尔沃家族的脉络谱系中找不到一处冠有这个名字的枝叶。她或他在战火中幽灵般出现,而后熄灭了那片诞生她或他的战火,理所当然地,成为新的执政者。
新执政者如同拔地而起、摇摇欲坠的大厦,如果不用克莱尔沃的工匠加以修缮,要如何立足?
梆、梆、梆。
远处不断加高的城墙代替蝉鸣在仲夏里传来声响。
“告诉我,塞赫珀忒·德·克莱尔沃究竟是谁。”
乌伦钦宁的声音轻如羽毛,轻飘飘地砸在勒内的耳畔。
首先回答他的是勒内微微睁大的眼睛。过多的眼白并不指代愤怒,也不指代惊恐,隐约的血丝爬进漆黑的瞳孔,组成潭水下交错密布的水草。连他自己的口舌也无法将所思所想全盘托出。
勒内垂下眼睑,保持了缄默。他的眼睛回落为一点黑色,他也终于回答:“……陛下是我被诅咒的手足。”
乌伦钦宁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这是一句比勒内的名字更为沉重的诘问。
修葺的笃笃声依旧在不停歇地传入勒内的耳朵,敲击着他颅内粘稠的头痛。他藏在宽大袖子下的手握紧了紧贴在手心中银质满月,聆听着敲击:这是诘问吗?绝非。他该是这个焕然一新的国家的砖石,心甘情愿地,受千钧之力被牢牢砌为高墙的一部分。
勒内深深地、不动声色地喘息。
“她们的脸遭受诅咒。您会明白我所说的是何意的。”
勒内匆匆地离去。乌伦钦宁并未阻拦,任由他离开荫庇的长廊,冲向仲夏毫无吝惜的阳光。
长长的风钻入廊中,阴翳晃动,影子覆在乌伦钦宁的衣袍上簌簌。乌伦钦宁微微低着头,他浅茶色的头发随着风慢慢浮起来,手指在有意无意地叩着膝头,发出沉闷到微不可闻的笃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