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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红酒渍I ...

  •   起初是一点声响,而后是更加清晰、更加杂乱的声音。
      卢米奈尔近日来一直如此。五个月前遭受摧毁的城墙仍旧在修葺,长久以来,白日间充斥着修葺城墙的噪声。墙脚下的市民无声地计算着:叛军拆除的只是城墙一角,而修缮已经持续了五个月。
      连续被打搅的清晨令人烦闷,塞莱尼人在街上穿行,住在城墙旁的人们交集,抱怨的话即将脱口而出——又想起如今在位的不是那个贻笑大方的国王了,而是令人信服的克莱尔沃家族的后裔。信服——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新国王在三个月前刚刚息止了这个国家的动荡!这信服产生得毫不犹豫。
      于是心悦诚服地闭上嘴:或许新国王是想要将城墙修葺得更坚固,以庇护他的子民呢?
      卢米奈尔城里的人理所当然地这样想,城外的人却想不到这些开脱的理由。或许是因为他并未受到克莱尔沃家族的庇护,或许出于别的原因,总之,他对这足够高又仍在修葺不停的城墙仍存有疑问。
      但他的疑问平淡到称不上是疑问。
      “你们的城墙看上去比从前更高。”
      约斐尔·乌伦钦宁这样说。接引乌伦钦宁的使者看了他一眼,这来访的年轻国王在摇晃的马背上坐的笔直,温和的五官未摆出冷硬的神色,依旧让人感觉难以亲近。
      使者无法接上他的话头,只能中规中矩地说:“是的,更加坚固的用以庇护市民们的墙是陛下献给月神的礼物。”
      回应他的是乌伦钦宁微微颔首。这位国王回应的话不知道是出于真情,还是出于客套:“为你们有了这样一位领袖而感到欣喜。”
      使者苍白面孔上的神情动摇了一下。他停下步子向乌伦钦宁行礼:“多谢您。”

      车马前行,离缓慢生长的城墙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城门下。塞莱尼的太阳高悬,在仲夏晒得这片土地上难有阴翳存在,即使存在,也显得格外扎眼,正如眼下在乌伦钦宁头顶隐约摇晃的一枚黑影。
      太阳黑子般的黑影促使乌伦钦宁抬起头,看向那个悬挂在城门上的小黑点,皱起眉,不知他是因为太阳刺目下意识遮挡,还是那个黑点让他感到不适。亦或二者都有。
      使者随着他的目光向上看,那颗熟悉的焦枯人头落入视线中。头颅干瘪,不必看清就知道它已经腐烂了,但使者依旧记得它的样子:黄眼睛,爬虫般的伤痕从一侧额角横亘至另一侧下颌。
      马踏进城内,那个可怖的东西便看不见了。乌伦钦宁收回视线,眉头却仍然紧皱着。使者也随之将目光落下来,瞥到了乌伦钦宁胸口的十字架。
      “请您不要觉得这是残暴的行径。”使者垂下眼,十字架的光在他视线里闪了闪,“那是致使这个国家动荡不安的反贼萨尔瓦多·法莱兹的头颅。将他挂在那里,实则是为他赎罪——希望他已得到应有惩罚的尸体可以告慰亡灵。”
      乌伦钦宁看了他一眼,眉头未曾松开。走在卢米奈尔城的大道上,他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缓慢地深吸一口气。

      斯奈兰德的造访者,包括国王,被安排在一处偏僻的府邸休憩。尽管斯奈兰德的使臣再三委婉地向使者申诉这不合礼仪,使者依旧直白地说,这是陛下的安排。
      乌伦钦宁倒是没有觉得被冒犯,毫无异议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出神地想着什么,走来走去的人影在他面孔上摇晃,致使他本该被烛光照耀的眼睛此时明灭不定。他无意识地打量起面前穿行的人,这一幢楼中只有他的几个近臣和侍从留在这。
      哦,还有一个一直在的十五六岁的小塞莱尼仆人。像是被特意安排在这的。
      “晚上好,陛下。”小塞莱尼恭敬又掩盖不住快活地说。他自打进门起就跟在乌伦钦宁身旁忙前忙后,竟看上去比乌伦钦宁带来的仆从还要熟练、还要亲近。当仆从们的动作差不多都偃息时,小塞莱尼又马不停蹄地跑进厨房,端来食物。
      仆从看着这个忙来忙去的陌生孩子,见乌伦钦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便告诉他乌伦钦宁可能吃不惯这里的食物,示意小塞莱尼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乌伦钦宁的意识在别处飘忽着,悬在半空中打量着这处宅邸。这里空荡,并非是从未有人想过要布置这里,而像是有谁曾居住过,走后把自己使用过的东西全都丢弃。那些不起眼的灰痕留在角落里,尚未或者故意没有扫去。
      餐具磕碰在桌上的细微声响将他惊醒,他抬起头,见到桌上的餐肴。他并没有饥饿感,任由食物放在那里,转而去问小塞莱尼:“你叫什么名字?”
      小塞莱尼面孔明亮:“您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或许我只能侍奉您这一次。”
      乌伦钦宁看着那张容光焕发的年轻面庞,也露出一点笑意:“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会去告诉你们的国王,他会奖赏你。”
      小塞莱尼摇摇头:“多谢您,但这没有必要。”
      小塞莱尼的言行让乌伦钦宁的仆人提高了戒心。殷勤背后总是有所某图的。若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不求荣华,那么小塞莱尼所求的是什么?
      没有人开口问小塞莱尼,问了他或许也不会回答。便由着他去,而后用一双双眼睛盯紧他。

      “您要注意他。”通向楼上的旋梯上,近臣在乌伦钦宁耳边低声说,“我们甚至到现在没有弄明白新国王的来历,这个塞莱尼人也令人生疑……”
      乌伦钦宁低低地回了句“我清楚”。行至廊中,明澈的月光落了一地,明亮得足以让人看清视野中的一切。乌伦钦宁却觉得眼前有着粗糙的迷蒙。他抬起头,看向那颗绽出光华的天体,它被啃食般缺了一轮,尚未达到圆满。

      乌伦钦宁落脚的房间空旷到凄清。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月光,床摆在中央,乌伦钦宁借着烛光摸索着走到床边,而后回身看了看四周。微弱的烛光抵不过黑暗,除了他周身的方寸地,四周皆被黑暗吞没。黑暗不过是被锁在这一间屋子里,而乌伦钦宁仍恍惚地觉得黑暗无垠。
      烛火在他手中无端晃了晃。
      乌伦钦宁顺着烛火摇曳的背面看去,未经光亮延拓的黑夜如同黑绒布,本该什么也看不见,乌伦钦宁却看到了远处存有一个奇点。
      那该是黑暗里的坍缩,黑绒布上陷下去的一处,撕出的一个小小的孔洞。它们同样漆黑,只有不同的质地使乌伦钦宁分辨出他们。乌伦钦宁想出这些不同寻常的解释,不然它要怎样在黑暗中存在?
      烛火又晃了晃。
      乌伦钦宁坐在床上,吹灭了唯一的光源,将噤声的烛台放在桌上。夜色潮水般漫过来,缓慢,又只是在一瞬之间,没过他的腰际,没过他的头顶。黑暗彻底吞噬了整个房间。
      坍缩的奇点在远处不为所动。乌伦钦宁看清了:那是萨尔瓦多·法莱兹悬在城门上的头颅。
      头颅悬在远处,不知目光投向哪。乌伦钦宁看着这颗面目全非的脑袋,在脑海里修补出一个没有面孔的脑袋——他见过萨尔瓦多·法莱兹,在多年前自己插手的那场战争里。
      塞莱尼曾试图吞并周边小国,乌伦钦宁受到小国使者泣血的哀求,便选择出手干预。结局则是塞莱尼与斯奈兰德的僵持,直至塞莱尼的上一个王朝覆灭,克莱尔沃家族成为新的执政者。乌伦钦宁虽觉得朝代更迭只是会让两国间的坏关系不了了之,但如今从他还能闯进塞莱尼的都城来看,新的执政者对他还没有什么意见。
      不过没有意见或许只是表象,毕竟他同克莱尔沃家族之间也有嫌隙。
      那场最终形成僵持局面的战争中,统领军队的马塞尔·德·克莱尔沃公爵曾试图挣扎,试图让这个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年轻国王收手。为此他带着几位亲信闯入乌伦钦宁的营帐。
      那是一场不输于战场上厮杀的辩论。乌伦钦宁看着克莱尔沃公爵恨不得把自己绑起来扔回斯奈兰德的表情,当然知道克莱尔沃公爵在想什么:克莱尔沃公爵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欧罗巴大陆上会有这样的君主存在——一个僭越了自己国家内等级还不够、还要插手别国的、彻头彻尾的僭主!
      克莱尔沃公爵咬牙切齿地向乌伦钦宁斥责:“——总之,您最英明的决定应当是趁着为时未晚,从这里撤退。”
      乌伦钦宁微微偏转了脑袋,摆出更加不容辩驳的架势。此时一个脸上扣着面具的高挑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置若罔闻地走到公爵身旁:“大人,有您的信。”
      乌伦钦宁的话被这忽如其来的人与信噎在喉头,显然公爵也有着同样的境遇。
      公爵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男人:“萨尔瓦多·法莱兹,你要为这点事在现在打扰我?”
      这位法莱兹俯身,扣着面具的脸没法看见表情:“是陛下的信。我想这很紧急。”
      信被抽走。他转向别处,看着不远处的乌伦钦宁。乌伦钦宁受了伤,面色苍白的异于常人,或因疼痛,或因恼火,一直皱着眉。
      乌伦钦宁等待克莱尔沃公爵注意力再次回到辩争上的那一刻。他注意到那个看着自己的人,迎着对方的目光看回去,在对上法莱兹眼睛的那一瞬睁大了眼。
      面具上露出的唯一一只黄色的眼睛在看清他的一瞬似乎急遽收缩,缩作竖瞳。一晃又成了一只人类的眼睛。
      乌伦钦宁喉咙中蓄势待发的话语卡住,却也只卡住一瞬,他依旧在克莱尔沃公爵开口前,语气不容抗拒地给出回答:“绝不可能。”
      法莱兹看着他,乌伦钦宁身上威严的气质好像松动了一刹,但又仿若错觉般,约斐尔·乌伦钦宁周身的铠甲在话音落地前坚固如初。且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夜色深重。
      乌伦钦宁将营帐外一举一动都听得很清楚,马蹄在地上不安地剐蹭,就像士兵一刻不停地踱步,每一个人胸腔里都装着正发出噼里啪啦声音的火,他听得到,尽管火已经跳跃得有些疲惫了,但那些火依旧随时都可能燎原。他感官那样敏锐,唯独把胳膊上依旧在不断渗血的伤口和白日的法莱兹遗忘了。他的思绪被和平与战争占据。
      他忽然嗅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
      乌伦钦宁借着月光,看到了一个由银光勾勒轮廓的身影,正坐在自己床尾一侧。那人轻的像个影子,他丝毫没有感受到床上坐了另一个人。他想起白天那个带着银面具的人,忽伤口的痛楚明晰地炸开来,直抵他心口。
      “你好。”他昏沉与清醒交错的意识里,那人用斯奈兰德语慢慢对他说,“你看上去不太舒服。”
      乌伦钦宁额角渗出冷汗,用力盯着他。他长长的黑发垂下来,缠绕在没有穿戴护具的周身,在该长着脸的地方笼罩出一个闪着寒光的轮廓——什么也看不到的银面具。乌伦钦宁企图找到那只黄眼睛,却发现面具下似乎并没有人脸。他没有过多纠结这个,他的念头都保持在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走调上:“WHY...?”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堵住。一根食指落在离他嘴唇几寸的地方,使他噤声。他听到那人的声音从面具下沉闷地传来:“安静些。我是来帮你的,你不能引人来将我抓捕。”
      乌伦钦宁听着这陌生的音色,在痛楚中挤出一丝笑意。来者除去他半侧的衣服,迅速揭起他已经浸透了血液的绷带,露出他渗血的伤口。黄眼睛的目光落在那个血洞上,轻轻哼了一声。
      乌伦钦宁感受到他在重新处理自己的伤口。眼前炸开分辨不出色彩的粗糙颗粒,疼痛前所未有得明晰,他四肢失血般冰冷,急遽的喘息卡在喉咙里,他张开嘴,却无法呼吸。意料之外,法莱兹将手腕塞进他口中:“不要发出声音引来别人。不要咬穿手套。”
      乌伦钦宁没有咬他,而是贴着他的手腕笑了起来:一个医术或许能高明点,但是对病人的关怀有些糟糕的医生,他完全不管自己是否能完成这些要求。
      法莱兹的动作很迅速,然而痛楚没有随着他迅速的动作立刻消失,而是随着心脏的频率灼热地跳动着,极其缓慢地被身体遗忘。乌伦钦宁的意识有些昏沉了,但又在一个冰冷的东西摸到他的后颈的一刻清醒。
      乌伦钦宁睁开眼,在意识到那是法莱兹的手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片刻,他才松口般张开嘴。
      “我没有发烧。”乌伦钦宁摇摇头,声音微弱而沙哑,他觉得法莱兹的手冷成那样,不太可能摸出来什么。
      法莱兹重新戴上沾了血的手套:“一件好事。”
      乌伦钦宁偏过极为沉重的脑袋,他感到一阵加重的头晕目眩,许久眼中重影才消退些许。他看向法莱兹夜色中模糊的身形,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你不会只是来给我处理伤口的。”
      他终于看到了那只黄色的眼睛,它眯了起来。法莱兹歪了歪头:“您想要从我嘴里听到些什么?”
      自营帐缝隙中散入的月光落在乌伦钦宁面孔上,使他面上每一个神情都在夜色里格外清晰。他带着苦笑闭上眼,法莱兹知道他没有睡着。
      “倒不是想从你嘴里听到什么……”乌伦钦宁睁开眼,直直地看向上方,而没有再看向法莱兹。他的眼神没有那样直愣,纯澈月色后不被照到的晦暗沉浮在他目光中。
      “你是要像他们一样劝我回去,还是要跟我说些别的?”
      他依旧没有看向法莱兹,但他知道法莱兹在面具下抿了抿嘴。
      “我不清楚您的意图究竟是什么。我所能告诉您的,只有塞莱尼会在今夜撤军。”法莱兹站起身来,即将要告别,“您需要尽快回斯奈兰德找个好一点的医生。不然您这条胳膊要与您告别了。”
      法莱兹的身形已隐入黑夜中。乌伦钦宁看向他,在漆黑中分辨他模糊的身影。良久的沉默横亘着。
      “你所要说的只有这些吗?”乌伦钦宁低声问。营帐里,到暂居的府邸中。从未有人能听见。他知道法莱兹已经离开了。
      黑暗随着乌伦钦宁眼睛的适应,缓慢地,潮水般退去,他隐约地看清了房中的陈设。而那个黑点,则追随着不被他目光所及的潮水,彻底地没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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