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失控》知昭又安

2、错误的重量

　　财务部的空气，对林暮而言，是分层的。

　　最表面是循环系统制造出的恒温气流，其下则浸染着同事们繁杂的信息素。而最底层，如同无法驱散的背景辐射，是从更高楼层弥漫下来的、属于掠食者们的冰冷威压。

　　他坐在角落的工位，像一枚被投入深水区的石子，努力不激起波澜。那对灰色的兔耳大多数时候都微微竖起，保持着警觉，只有在他全神贯注于光屏上跳跃的数据时，才会因精神的集中而暂时放松，软软地耷拉在脑后。

　　他必须尽快掌握这个世界的金融规则。前世的知识是骨架，但血肉必须在此地重塑。

　　“新来的，林暮？”部门主管，一位眼神精明的狐A，敲了敲他的隔板，放下一叠文件，“核对上季度事业部报销凭证，下班前给我初步报告。”

　　语气带着对草食动物效率惯常的不信任。

　　“好的，主管。”林暮抬起头，蓝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他嘴角那颗痣在他抿嘴应承时，显得格外安静。

　　狐A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转身离开。

　　林暮垂下眼睫，翻开文件。工作繁琐，充斥着兽人世界特有的、他尚未熟悉的税务条目。他指尖在光屏上快速划动，将全部注意力投入进去。

　　几天后，一个临时任务下达——为“喀斯特矿脉”新兴市场准备初步数据简报，直送顶层。

　　任务落到林暮头上时，他正在处理一份漏洞百出的供应商合同。他愣了一下，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

　　顶层。那个仅有一面之缘、气息如同绝对零度的男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这只是工作。调出数据，快速浏览。幸运的是，这方面的模型与前世的矿业分析有共通之处。他摒弃杂念，开始构建分析框架。

　　他做得极度专注，忽略了周遭。灰色的兔耳因全神贯注而自然垂落，只有耳尖偶尔因思维运转而轻微颤动。

　　他按时将一份条理清晰的简报发送出去。

　　一小时后，狐A主管面色阴沉地将他叫到小会议室。

　　“林暮！你提交给总裁办的简报是怎么回事？”主管的声音压着怒火，“‘喀斯特矿脉’的核心税率引用错误！你知道这会让总裁在董事会上陷入多么被动的局面吗？”

　　林暮的心猛地一沉。“我核对过基础税率表……”

　　“基础税率表？”主管冷笑，将光屏转向他，“看看三天前下发的更新通知！税率临时变动了！你用旧版”

　　林暮的脸瞬间白了。他确实收到了通知，但那天他正被另一个紧急项目占据全部心神，高强度的工作下，他遗漏了这条信息。一种混合着懊恼和不服气的情绪涌上来，他下颌线微微收紧，但声音依旧平稳：“这是我的疏忽。修正报告我已经完成。”

　　“疏忽？这种低级错误足够让你立刻滚蛋！”主管压低声音，“上面很生气！你，现在立刻拿修正报告上去解释！”

　　再次踏入通往顶层的专属电梯。

　　怀里的数据板像一块坚冰。电梯内部是冰冷的金属壁，反射出他有些苍白的脸。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冰冷的红酒木质书香信息素，比在楼下时浓郁数倍，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秘书无声地指引他走向那扇沉重的门。他敲了敲门。

　　“进。”一个低沉、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传来。

　　他推门而入。

　　卢西安·德·蒙舍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垂眸看着面前的光屏。窗外晦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及臀的绿色长发如同静止的深海。他甚至没有抬头。

　　“总裁，”林暮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干涩，“关于数据简报的错误，我来提交修正报告并做出说明。”

　　他上前，将数据板轻轻放在办公桌边缘。

　　卢西安终于抬起眼。

　　那双红紫色的蛇瞳，隔着冰冷的金丝眼镜落在他身上。没有怒气，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之前走廊偶遇时的绝对空无。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审视，像解剖刀，准备一层层剖开他的失误，寻找错误的根源。

　　“解释。”

　　林暮强迫自己站直，忽略那几乎让膝盖打颤的信息素威压，开始陈述错误原因和修正过程。他的声音起初还有些紧，但一旦进入他熟悉的专业领域，那份属于前世卷王的冷静和逻辑便迅速回笼。他用最简洁的语言，指出了通知更新的时间点与自己工作安排的冲突，并详细说明了修正后的数据。

　　没有推卸责任，没有过度哀求。他只陈述事实，并展示结果。

　　在他陈述的过程中，卢西安始终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不像是在听解释，更像是在观察一个……运行出错的复杂程序。

　　直到林暮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良久，卢西安才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修长的手指在光屏上划过，调出林暮的修正报告，快速浏览。

　　“你的原始模型，除了参数错误，结构本身存在缺陷。”卢西安的声音平稳冰冷，如同机器合成音，“对政策波动的敏感性预估不足，风险缓冲机制过于理想化。”

　　林暮的心沉了下去，一种被全盘否定的感觉让他指尖发凉。但他依旧站得笔直，没有移开目光。

　　“不过，”卢西安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他脸上，那排浓密得过分下睫毛，在冷白皮肤上投下浅淡的阴影，“修正速度超出平均水准。逻辑链条清晰。在基础数据有限的情况下，能构建出这个程度的模型……”

　　他顿了顿，红紫色的瞳孔里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于重新评估的神色。

　　“……对于一个新人，并且是‘异界来客’而言，算是有效的危机处理。”

　　这不是夸奖。这是对工具性能的客观评价。

　　但林暮紧绷的神经，却因为这近乎苛刻的“肯定”，稍微松弛了一线。

　　“错误需要代价。”卢西安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光屏，语气不容置疑，“这个项目后续的跟踪、数据校准，以及所有衍生报表，由你独立负责。每周五，直接向我汇报进度。”

　　林暮猛地抬头，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直接汇报？这意味着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将频繁出入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他快速压下眼中的波澜，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有异议？”

　　“……没有。”林暮低下头，攥紧了手指。这是惩罚，也是机会。他不能拒绝。

　　“出去吧。”

　　林暮如同获得特赦，转身快步离开。门在身后关上，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发觉后背的工服已被冷汗浸湿。

　　办公室里，卢西安的目光从光屏移开，落向窗外。

　　修正速度确实很快。模型架构也……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简洁而高效的逻辑美感。

　　他端起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

　　这个意外的错误，似乎带来了一个……略微超出平均值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