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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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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势越发大了,海水如同被激怒的巨兽,从千丈深的渊底探出头。巨大的脑袋撞在船身上,那在寻常人看来已经相当宏伟的帆船就摇摇晃晃,像一只蹒跚拙劣的鸭子,好容易扑腾着翅膀站稳了。
火长快疯了,他不是没在暴雨中穿行过,但这一次的风暴格外猛烈,吹得他睁不开眼。
比风暴更可怕的是他身后的小姑娘,她短刀上的血迹还没完全晾干,又被雨水冲刷得腥味扑鼻,就这么架在脖颈上,逼着他往风暴圈里闯。
“我说,继续向前!”薛殊同样被雨水浇了满脸,发丝毫无形象地糊住眼睛,被她随手拨开,“否则,不用等航船被打翻,我先让你人头倾落。”
火长嚎啕大哭,但薛殊看不到他的泪水,因为他的脸上沾满雨丝;她也听不到他的哀嚎,再尖利的哭嚎也穿不透凛冽风声。她只能全神贯注去捕捉脑海中的那个声音——
“往前五百米……好,向西打回来!”
薛殊拎起火长衣领:“快,向西!”
火长战战兢兢地拉动风帆,驱赶着这头鸭子拐了个极限的弯。好几次船身颤巍巍的,像是要被大浪打翻,海水如奔腾的骏马闯进船舱,又被训练有素的辽东兵拿着各色容器,一盆一桶地舀了出去。
“没事干的都来帮忙!”那个壮的像熊一样的汉子拔声怒吼,“贼老天的,老子今天跟你干上了!”
“老子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能耐一口吞了咱们!”
发下豪言壮语的还有宋钊,他揪着火长二号衣领,将他摁在桅杆上:“追上去!我就不信,这帮叛逆到死都不回头!”
但劝说他的人可比薛殊多多了,毕竟薛殊的身份卡是“妓子+亡命徒”,无论哪个选项都是金字塔最底层,翻车也没啥损失,大不了重开一局。
但宋钊不是。他是浙直总督,从一品大员,家资巨万位高权重,依托他这棵大树过活的人太多太多,他们趴在他身上分享阳光雨露,也愿意为此奉献忠心与能力,但这一切中不包括献祭出自己的身家性命。
性命都没了,还怎么享受好不容易攒到的荣华富贵与功名利禄?
正因如此,旗舰船头,形形色色的人扑向宋钊,抱着他的腿哀求——
“总督三思啊!”
“您身份贵重,实不必为了几个逆犯亲身冒险!”
“这么大的风雨,逆犯折了就折了,可您要有个什么,卑职等如何向朝廷交代?”
“郎君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夫人和老太太着想!尤其是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他们拦着、劝着,无数双手扯着疯马缰绳,逼着那摇摇欲坠的旗舰一点一点减慢速度,肉眼可见地脱离风暴圈,朝着身后的晴朗而去。
宋钊目眦欲裂,像甩脱缠身的枷锁一样甩开那些人,嘶吼着不许撤,继续追上去。他想说,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追击下去一定能拦截住。他还想说,他被那个女人欺得好苦,不将她逮回炮制,他枉为一品高官!
但他的嘶吼被风声淹没了,正如他的意志抵不过造化洪流。他眼睁睁看着那累卵般的商船消失在风暴深处,胸口剧烈起伏,终于吐出一口血。
“总督!”
*
追兵已经消失,但薛殊并不知晓。
在肆虐的风暴面前,宋钊是蝼蚁,薛殊也是蝼蚁。不同之处在于姓宋的蝼蚁缩了,姓薛的蝼蚁却逆着风暴抬起她渺小的手臂,妄图用血肉之躯与造化之力掰一掰腕子。
他们全都遗忘了追兵的存在,火长眼里只有被风撕扯的风帆,薛殊眼里只有倾斜的船身与拍打着甲板的黑色海浪。愤怒的海水化为巨灵神的手掌铺天盖地而下,要将藐视造化的蝼蚁碾死扯碎,这些蝼蚁们竭力操控着被洪流卷起的叶片,像传说中那把以无厚入有间的神刀,精准卡住云图缝隙,与灭顶而来的风暴擦肩而过。
他们太紧绷、太专注,谁也没发现风势逐渐变缓,光线逐渐变亮,冲撞船身的浪头越来越小,就像分海而出的怪兽攫取了足够的贡品,心满意足地缩回海沟深处。
直到浓云裂开缝隙,第一缕天光破云而出,薛殊伸手接住桅杆上滴落的雨水,后知后觉意识到:“……雨怎么停了?”
所有人慢半拍地回过头,压顶的乌云被他们甩在身后,天还没有完全亮起,但天光已经慷慨洒落。
追兵、巨浪全部消失,前路风平浪静,坦途触手可及。
薛殊浑身湿透了,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有很多事要做,排出涌进船舱的海水,检查在风暴中损毁的船体,清洁甲板,固定缆绳,重新确定航线……每一桩背后都是一摊麻烦。
但是这一刻,他们遗忘了这些,而是张开手臂迎着天光,不约而同地欢呼:“我们赢了!”
“我们逃出来了!”
“个贼老天!老子就知道你不敢把老子怎样!”
当然,最后一位口出狂言的仁兄被三四个水手手忙脚乱地摁住了,对常年跑船的人来说,生死只隔一层窗户纸,捅不捅破全看老天的意思,可不敢得罪这位大佬。
薛殊加入了欢庆的行列,风暴平息后的空气格外清冽,拂面而过的海风仿佛丝绸般轻柔。她不知不觉走到船尾,张开手臂迎接自由和新生,并没发现自己无意中cos了某部经典爱情片中女主角的经典动作。
唔,只是身后少了个扶腰的背景板。
就在这时,脑海中响起熟悉的声音。
“恭喜你……现在我可以说出这句话了,恭喜你完成新手村任务,顺利逃脱了金丝牢笼,踏上亡命天涯的升级之路,”赵文笙用略带浮夸的语气说道,“采访一下,现在心情如何?”
薛殊摸了把脸,她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水,总之浑身上下滴滴答答,像只刚捞出锅的落汤鸡。
但她眼神是明亮的,脸蛋是红润的,常年笼罩眉心的阴霾消失了,单薄的胸口被喜悦塞满,兴奋得想唱歌。
“行吧,不打扰你享受这一刻,”赵文笙啧了声,“不过有几件事需要跟你同步。”
薛殊总算分给她一点注意:“你说。”
“首先,我们摸清了每个月联络的时间限制,”赵文笙说,“从日落后一个时辰开始,到日出结束,时长不固定,视你所在的纬度、时区与季节而定。”
薛殊摸着下巴:“也就是说我以后跟你联络前,得先观察一下当地不同季节的日落、日出时间?”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赵文笙给出肯定的答复,“当然,上线后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所以这个联系时限只会在你即将采取重大行动,而行动过程需要我进行配合的时候产生影响。”
“比如咱们刚刚经历的大逃杀。”
薛殊明白了。
“还有吗?”
“还有,我们做了一个小小的测试,是关于空间联通后的传送问题,”赵文笙说,“我们采取了几个对照组……行吧,我知道你听不懂,就长话短说了,无形信号可以,有形物质视体积而定,目前可以传送的物体控制在20CM长乘以5CM宽乘以5CM高,重量限定在一千克以内。以你脑部坐标为圆心,距离限定在一公尺范围,传送时间视体积大小而不定。”
“需要提醒你的是,当传送实体物体时,连接通道会承受一定的压力,而这种压力会反馈到你脑部装置,从而对你的大脑中枢产生压迫感……”
薛殊打了个哈欠。
赵文笙笑了:“我举个实例,你就明白了。”
薛殊正想问什么叫“举个实例”,就觉脑仁像被大头蚊……不对,是马蜂叮了口。
一开始是轻微的刺痛,不太舒服,但还能忍。然后是晕眩,像被打碎的水面,她的瞳孔对不准焦距,视野里掀起重重波纹,近在咫尺的人脸仿佛晕染开的水墨画,又像是某挪威画家的知名画作,那人扭曲着五官,大张的嘴里能塞进一个鸡蛋,可就是听不着声。
可能是晕得厉害,也可能是鏖战一宿,体力与精力双重告急,薛殊眼一闭,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
她并没有晕太久,因为她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副“呐喊”名作是岑宁。他原本是看风浪过去了,上到甲板察看船体损毁程度,顺便跟薛殊探讨下一步逃亡路线,却没想到薛殊闭眼晃了晃,毫无预兆地玩了手“倒僵尸”。
多亏岑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才没让薛殊摔出个好歹。
不过晕眩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薛殊已经悠悠醒转。睁眼的刹那,头顶云层散去,海天相接处破开一线红霞,有极明亮的影子自雾气深处探出头,放射出瑞气千条。
日出了。
赵文笙的最后一句叮嘱就在这时传来:“用它……保护好自己……愿我们相逢在……阳光普照的明天……”
链接断开,脑子里的声音下播了。
薛殊心有余悸地摁了摁额头,冲满面担忧的岑宁笑了笑,扶着他的手慢慢起身。
她腰伸直到一半,忽然僵在原地,直看得岑宁心脏忽悠悠乱颤:“可是哪里不对?要不扶姑娘下去歇息一会儿?”
薛殊缓了缓:“没事,站得急了,脑子有点晕。”
她一边说,一边摁了摁胸口,隔着湿透的夏衣,摸到一样硬邦邦的物件。
长不过20CM,宽不过5CM,有把手有铳管,连接处还有一个圆滚滚的转轮。
掂掂分量,是满荷的。
她心里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