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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年节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初七的清晨,梧浣市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料峭春寒的雾气里。林沐婉的车平稳地驶过湿漉漉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栋环境清幽、爬满常青藤的米白色小楼前。门牌上写着几个简洁的字:“心晴”心理咨询中心。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江韶安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穿着林沐婉新给她买的浅色羽绒服,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衣服里,脸色比外面的雾气还要苍白。从看到这栋小楼的瞬间起,一种强烈的、想要逃跑的冲动就攫住了她。指尖隔着柔软的衣料,无意识地反复按压着手臂内侧一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熟悉的刺痛感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内心的焦灼和抗拒。

      “心理医生”这四个字,在她过去的认知里,等同于“看穿”、“评判”、“软弱”和“无用的怜悯”。她不需要被人剖析,不需要被人用那种自以为理解的目光审视。她的黑暗是她自己的,早已烂在骨头里,无药可救。

      “到了。”林沐婉熄了火,侧头看向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别紧张,只是聊聊天。陈医生人很好,很专业。”她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江韶安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的手,但在半空中又停住了,只是轻轻落在她紧绷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在外面等你。”

      那温和的触碰和“我在外面等你”的承诺,像是一根微弱的锚链,暂时拉住了江韶安即将溃散的意识。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混杂着车内暖气和皮革的味道,刺得鼻腔发酸。她没说话,只是僵硬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让她打了个寒噤,反而清醒了几分。

      走进咨询中心,暖意和一种淡淡的、类似檀香混合着消毒水的奇特气味扑面而来。环境很安静,米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家具,绿植点缀其间,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一切都显得平和、专业,却让江韶安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前台护士温和的微笑和指引,在她看来都带着审视的意味。

      她被带进一间咨询室。布置得很温馨,柔软的布艺沙发,暖色调的地毯,墙上挂着抽象的风景画。一个穿着米色毛衣、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坐在单人沙发上,看到她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温和而专业的笑容,没有过度热情,也没有丝毫探究的锐利。

      “你好,江韶安同学?我是陈薇,很高兴见到你。”她的声音平和舒缓,像温开水,“请坐。”

      江韶安几乎是贴着门口对面的那张双人沙发最边缘坐了下来,身体绷得笔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甲深深掐着手背。她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脚下地毯上繁复的几何花纹,仿佛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抗拒的气息如同实质般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陈薇没有立刻靠近,也没有问任何尖锐的问题。她只是重新坐下,保持着安全舒适的距离,语气依旧平和:“这里很安全,你可以完全放松。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不需要聊任何你不想聊的话题。你可以先熟悉一下环境,或者……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待一会儿?”

      江韶安没有回应。房间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江韶安能感觉到陈薇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没有压迫感,却让她如坐针毡。手臂内侧的伤疤在隐隐发痒,提醒着她那熟悉的、用以对抗一切的“武器”。她几乎要忍不住去抓挠。

      “窗外那棵老榕树,枝桠长得真舒展,生命力很顽强。”陈薇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话题轻松得像在聊天气,目光转向了窗外,“冬天叶子也不怎么掉,总是一片绿意。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江韶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的视线,下意识地顺着陈薇的目光,也落到了窗外那棵巨大的榕树上。虬结的枝干,浓密的绿叶,在薄雾中显得苍劲而沉静。那抹绿色,带着一种固执的生命力,撞入了她死寂的视野。

      陈薇没有期待她的回应,只是继续用那种平和的语调说着:“有时候,我们心里压着很多东西,会觉得透不过气。就像被厚厚的乌云遮住,看不到光。但其实,光一直都在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或者……换一个角度去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引导,却没有任何说教意味,“不着急,慢慢来。当你觉得可以的时候,哪怕只是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喝口水,或者觉得这沙发有点硬,都没关系。”

      最想喝口水?沙发有点硬?江韶安紧绷的神经因为这过于具体又无关痛痒的问题而出现了一丝微小的松动。她交握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了些,指甲在手背上留下的月牙形红痕清晰可见。她依旧低着头,目光却不再死死钉在地毯上,而是有些茫然地飘移着。窗外的榕树,墙上的挂钟,沙发扶手上柔软的布料纹理……房间里的一切细节似乎都在她眼前清晰起来。

      时间依旧在缓慢流淌。陈薇没有再主动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偶尔喝一口水,或者翻动一下手边的记录本,动作轻缓,不带任何攻击性。那种沉默不再是压迫,反而成了一种包容的空间,允许江韶安在安全的距离内,慢慢卸下一点紧绷。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十几分钟,也可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江韶安一直低垂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挂钟滴答声掩盖的气音:

      “……水。”

      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陈薇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那是一种捕捉到珍贵信号的、专业而克制的欣喜。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催促,只是立刻站起身,动作轻快而自然:“好,稍等。”她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然后走回来,将水杯轻轻放在江韶安面前的茶几上,距离她刚好伸手能够到,又不会显得过于亲近。“温度刚好。”

      江韶安看着那杯清澈的水,水面微微晃动。她迟疑了几秒,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杯壁。她端起杯子,小小的啜了一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她捧着杯子,没有再喝,只是感受着那点暖意从指尖蔓延。

      陈薇重新坐下,脸上依旧是那温和的笑容,没有追问她任何感受,仿佛刚才那杯水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请求被满足了。

      “今天时间差不多了。”陈薇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语气轻松,“第一次见面,你能坐在这里这么久,还喝了我一杯水,已经非常棒了。”她用的是“棒”,不是“勇敢”或“配合”,一个更中性、更不容易引发压力的词。

      江韶安捧着水杯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抬起眼,飞快地瞥了陈薇一眼,又迅速垂下。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极度抗拒和戒备,只剩下一种疲惫和……一丝极其微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松动。

      走出咨询室的门,林沐婉立刻从等候区的沙发上站起身迎了过来。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江韶安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紧张。

      “怎么样?”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江韶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崭新的、柔软的棉拖鞋——林沐婉特意让她穿来的。她沉默地往外走,脚步有些虚浮。林沐婉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边。

      直到走出那栋米白色小楼,重新坐进车里,引擎发动,隔绝了外面的湿冷空气和喧嚣。车厢里一片寂静。江韶安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铺、行人,似乎都和来时有些不一样了。

      良久,就在林沐婉以为她不会开口时,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极其微小的释然,飘散在温暖的车厢里:

      “她……没有问那些。”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落入了林沐婉的耳中。没有问那些——那些不堪的过往,那些狰狞的伤痕,那些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绝望字迹。

      林沐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激起一片酸涩而欣慰的涟漪。她侧过头,看着江韶安依旧苍白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死寂的侧脸,阳光透过车窗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林沐婉的嘴角,缓缓地、极其温柔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车开得更稳了些,驶向那个她们共同拥有的、暂时可以称之为“家”的方向。窗外的梧浣市,依旧阴冷潮湿,但车厢内,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新生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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