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光韶华》》谢予光

10、第 10 章

　　梧浣九月的阳光，干净得如同被水洗过，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空气中弥漫着夏末最后一点燥热和新学期书本油墨的清冽气息。

　　林沐婉有些茫然地站在高三（七）班教室的门口，手里拿着崭新的英语课本和教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米白色的新衬衫，深灰色的长裤，水蓝色的丝巾系在领口——这是她第一天来梧浣一中报到时的装扮。

　　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搜寻，投向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角落。

　　然后，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阳光慷慨地洒在那个角落。一个穿着洗得发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宽大校服外套的女孩，正微微侧着头，看向窗外。额前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

　　是她。
　　是十八岁的江韶安。

　　林沐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巨大的震惊、狂喜、以及一种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那个靠窗的身影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地转过了头。

　　江韶安抬起了头，额前的刘海随着她的动作向两边分开。那双眼睛——不再是死水般的漠然，不再是深潭般的绝望，而是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和一丝林沐婉无比熟悉的、独属于她的、带着点小小狡黠和释然的笑意。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年轻而干净的脸上，映亮了那抹清晰的笑容。

　　她看着站在门口、眼神充满了巨大震动的林沐婉，嘴角的弧度加深，声音清脆，带着点久别重逢的欢快和一种终于尘埃落定的温柔：

　　“又见面啦，林老师。”
　　她顿了顿，眼神温柔而坚定，像穿越了所有苦难和时光的承诺：
　　“欢迎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林沐婉手中的教案和课本“啪”地一声滑落在地，但她浑然不觉。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她几乎是踉跄着穿过课桌间的过道，奔向那个角落。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女孩的脸颊，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个易碎的梦。

　　江韶安没有躲闪，反而主动将脸颊凑近那微颤的指尖，轻轻蹭了蹭。温热的、真实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瞬间击溃了林沐婉所有的防线。

　　“韶安……真的是你？”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是我。”江韶安的笑容里带着泪光，她站起身，毫不犹豫地、用力地抱住了林沐婉僵硬的身体，“是我，老师。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林沐婉紧紧地回抱住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那些被强行压抑了数十年的悲痛交织在一起，让她在这个拥抱中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她能感觉到怀中女孩同样用力的拥抱，那力量真实而坚定。

　　“对不起……对不起……”林沐婉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泪水浸湿了江韶安肩头的校服，“我没有保护好你……”

　　江韶安轻轻摇头，声音在她耳边清晰而坚定：“没有对不起。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了吗？这里只有我们，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过了许久，林沐婉的情绪才渐渐平复。她松开江韶安，但双手仍紧紧握着她的手臂，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脸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江韶安弯腰，替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课本和教案，动作自然。当她拿起那本英语课本时，指尖在扉页上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林沐婉，眼中闪着光：“林老师，第一节课，要不要点我读课文？”

　　林沐婉破涕为笑，接过课本，嗔怪地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当初是不是故意读得磕磕巴巴的？”

　　江韶安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挽住她的手臂，将她往教室外带：“你猜？不过我现在可以读给你听，保证是纯正的美式发音，不磕绊。”

　　两人走出教室，外面的走廊空旷而明亮，阳光永恒地停留在最温暖的午后。没有其他学生，没有铃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这里是哪里？”林沐婉看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校园，轻声问。

　　江韶安握紧了她的手，语气轻松而满足：“这里是我们认为最幸福的地方啊。有你的教室，就是我的幸福之地。而你，”她侧头看着林沐婉，眼神柔软，“你的幸福之地，也是有我的地方，对吗？”

　　林沐婉瞬间明白了。她们的生命，在终点交汇后，共同回到了这个承载了她们最初相遇、最深刻羁绊的地方，并且将在这里，获得永恒。

　　“对。”林沐婉斩钉截铁地回答，反手将江韶安的手握得更紧，“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幸福之地。”

　　她们没有回到林沐婉那间小小的公寓，而是走进了教师宿舍楼里一间更大的、阳光充沛的套房。这里仿佛是她们记忆中“家”的完美融合与升级——有林沐婉喜欢的简洁雅致，有江韶安渴望的宽敞明亮，书架上摆满了她们都爱的书籍，阳台上的绿植生机勃勃。

　　“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江韶安宣布，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新生活的憧憬和一点点属于年轻人的雀跃。她脱下那件象征着她沉重过去的宽大校服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整个人显得清爽而放松。

　　林沐婉看着她这熟悉的动作，眼眶又有些发热。她走上前，从后面轻轻抱住江韶安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低声说：“真好。”

　　江韶安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向后靠进林沐婉温暖的怀抱里。她覆盖住林沐婉环在她腰间的手，轻声回应：“嗯，真好。”

　　在这个永恒的世界里，时间失去了线性的意义。她们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弥补所有错过的遗憾，去填满所有未曾言说的爱意。

　　第二天，江韶安神神秘秘地把林沐婉拉到书桌前。桌上摊开的不再是写满“死”字的笔记本，而是一本崭新的、厚厚的空白笔记本。

　　“我们来写日记吧。”江韶安眼睛亮晶晶的，“不是一个人写，是我们一起写。把以前想说没说的话，想做没做的事，都记下来。”

　　林沐婉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温柔地覆盖掉那些痛苦的记忆，创造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全新的回忆。

　　“好。”林沐婉拿起笔，在扉页上工整地写下：
　　《与韶安的每一天》
　　林沐婉 & 江韶安

　　江韶安凑过来看，笑着指着那个“&”符号：“这个不好，要改。”她拿过笔，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将两个名字连在一起。
　　林沐婉 ? 江韶安

　　林沐婉看着那个幼稚又真挚的爱心，忍不住笑了，心底软成一片。她接过笔，在下面写了一行小字：
　　“从此刻，到永恒的尽头。”

　　第一页，由江韶安执笔。
　　【X年X月X日，天气：永远晴朗】
　　今天，林老师给我念了她大学时写的一首小诗，关于海洋和星光。虽然她说写得幼稚，但我觉得很美，像她一样。我决定，以后每天都要她念一点东西给我听，诗歌、散文，或者哪怕只是菜谱都好。她的声音，是我听过最美的声音。】

　　林沐婉在旁边用红笔批注：
　　【批注：江韶安同学夸大其词。不过，如果她想听，我可以念到时间的尽头。】

　　江韶安看到批注，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凑过去飞快地在林沐婉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写日记，只是耳根悄悄红了。

　　林沐婉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弄得一愣，随即心底涌上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甜蜜。她没有说破，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了江韶安空着的左手，十指紧扣。

　　她们真的开始践行“念点什么”的日常。常常是午后，两人窝在沙发里，林沐婉靠着软垫，江韶安就枕在她腿上，闭着眼睛，听她温柔地念着书页上的文字。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们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有时念着念着，江韶安会睡着，呼吸平稳悠长。林沐婉便会停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觉得这就是永恒最美好的模样。

　　江韶安也开始“报复”性地给林沐婉读东西。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许多英文的原版小说，用她那被林沐婉称赞过的、“像加州海岸吹来的风”一样纯正优美的发音，绘声绘色地朗读。有时是优雅的古典文学，有时是俏皮的现代故事。

　　有一次，她读到一段大胆告白的段落，突然卡壳了，脸颊泛起红晕，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林沐婉。

　　林沐婉憋着笑，故意逗她：“这个词不认识？需要老师教你吗？”

　　江韶安恼羞成怒，把书一合，扑过来挠她痒痒：“林老师你学坏了！”

　　两人笑闹着滚作一团，最后气喘吁吁地倒在沙发上。江韶安压在她身上，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炽热的情感。她低下头，额头抵着林沐婉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确定：“老师……我们现在……真的在一起了吗？”

　　林沐婉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回应。她抬起头，主动吻住了那双近在咫尺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唇。

　　这是一个迟到了太久的吻。温柔、缠绵，带着泪水的咸涩和阳光的甜味，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吸入、融合。所有未尽的言语、所有刻骨的思念、所有汹涌的爱意，都融化在了这个吻里。

　　分开时，两人都微微喘着气。江韶安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辰，她看着身下面色绯红、眼波流转的林沐婉，傻傻地笑了起来，像个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宝藏的孩子。

　　“林沐婉，”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却郑重得像在宣誓，“我爱你。”

　　林沐婉伸手捧住她的脸，指尖描绘着她的眉眼，柔声回应：“我知道。我也爱你，江韶安。”

　　她们开始探索这个只属于她们的世界。校园是她们活动的中心，但世界的边界似乎可以随着她们的心意延伸。她们去了那个曾经没能一起去的海洋馆，在幽蓝的光影里，看着巨大的鲸鲨从头顶缓缓游过，江韶安紧紧握着林沐婉的手，轻声说：“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她们也去了那家阳光明媚的咖啡厅，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江韶安点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喝了一口后，皱着鼻子推给林沐婉：“还是你做的比较好喝。”
　　林沐婉尝了一口，笑着点头：“那回家我给你做。”

　　“家”这个字眼，如今成了她们最温暖的归宿。

　　江韶安甚至拉着林沐婉，在一个“夜晚”（这个世界的光线会随着她们的意愿变得柔和，如同黄昏或夜晚），爬上了教学楼的天台。那里没有城市的霓虹，只有漫天璀璨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星辰。

　　“你看，”江韶安指着星空，语气带着一种释然和骄傲，“没有高楼大厦挡着，星星多亮啊。以前……我总觉得它们离我很远。”

　　林沐婉靠在她身边，握紧她的手：“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江韶安转过头，星光在她眼中跳跃，“它们就像你一样，终于被我牢牢地抓住了。”

　　在这个世界里，江韶安那些狰狞的伤疤彻底消失了，手臂内侧的皮肤光滑如初。但林沐婉有时还是会无意识地、心疼地抚摸那个位置。

　　有一次，江韶安抓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看着她认真地说：“都过去了，老师。你看，连我的身体都记住了这里是幸福的，所以它们都不见了。你别再难过了。”

　　林沐婉看着她清澈见底、再无阴霾的眼睛，终于从心底相信，那些沉重的过去，真的被留在了另一个世界。她的韶安，在这里是完整而健康的。

　　她们也会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有小小的拌嘴和乐趣。比如争论一本小说的结局，或者为了晚上吃什么而“讨价还价”。

　　“我想吃你包的饺子了。”江韶安某天窝在沙发里，晃着林沐婉的手撒娇，“白菜猪肉馅的。”

　　林沐婉故意逗她：“上次不是还说我包的没有外婆好吃？”

　　“那不一样！”江韶安立刻坐直身体，一脸严肃，“外婆包的是童年的味道，你包的是……是家的味道，是爱的味道！”她说完自己都觉得肉麻，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沐婉也被她逗笑，心里甜丝丝的，起身往厨房走：“好好好，这就去给你包‘爱的味道’的饺子。”

　　江韶安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系上围裙，和面、调馅、擀皮，动作熟练而优雅。她靠在厨房门框上，忽然轻声说：“林老师，你知不知道，你做饭的样子特别好看。”

　　林沐婉回头嗔了她一眼：“就知道说好听的。”

　　“是真的！”江韶安走过去，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肩上，看着她灵巧地捏出一个又一个元宝似的饺子，低声说，“感觉特别……人间烟火，特别踏实。我以前从来不敢想，我还能拥有这样的日子。”

　　林沐婉放下手中的饺子皮，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现在敢想了吗？”

　　江韶安用力点头，眼睛亮亮的：“敢！而且我还要想很久很久，想到……嗯，反正是永远那么久！”

　　她们一起包饺子，一起吃饭，一起洗碗。江韶安负责冲洗，林沐婉负责擦干。水流声，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夹杂着她们低低的交谈和偶尔的笑声，构成了这个永恒之家里最动听的背景音。

　　那本共同的日记，也越写越厚。里面记录了无数琐碎而甜蜜的日常：

　　【今天和沐婉去‘探险’，发现学校后面竟然有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向日葵花田！她站在花田里笑，比所有的向日葵加起来还要明亮。我偷偷画下来了，虽然画得不好看。（旁边附了一张稚拙的铅笔素描）】
　　——林沐婉批注：【画得很好看，比我本人好看。下次带画具去，我教你。】

　　【沐婉今天有点咳嗽，肯定是昨天傍晚在阳台看书着凉了。给她煮了姜茶，逼着她喝了一大碗。看她皱着鼻子喝下去的样子，特别可爱。以后要看着她，不能再贪凉了。】
　　——林沐婉批注：【知道了，江管家婆。姜茶很有效，谢谢。】

　　【和她一起重看了一部老电影，看到结局她又哭了。明明知道是假的……只好抱着她，给她擦眼泪，跟她说‘都是假的，我们才是真的’。她靠在我怀里点头的样子，让我觉得我可以保护她一辈子。】
　　——林沐婉批注：【不是因为电影，是因为想到，我们能像这样在一起看电影，本身就是最大的幸运。还有，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日记里的文字，从最初带着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治愈，变得越来越活泼，越来越充满肆无忌惮的爱意和烟火气。

　　有一天，江韶安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两份空白的“志愿表”，笑嘻嘻地摊在林沐婉面前。

　　“林老师，我们再填一次志愿吧！”

　　林沐婉看着那熟悉的表格，心中一颤，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试图涌上，但立刻被眼前女孩灿烂的笑容驱散。她拿起笔，微笑着说：“好。”

　　这一次，没有沉重的未来，没有迫近的别离。她们像玩一个有趣的游戏，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填写。

　　江韶安在每一个志愿栏里，都写下了奇奇怪怪的专业：
　　第一志愿：林沐婉幸福研究专业
　　第二志愿：陪伴林沐婉到老专业
　　第三志愿：给林沐婉念一辈子书专业
　　……

　　林沐婉笑得不行，也提笔在她的表格上写：
　　第一志愿：江韶安快乐学专业
　　第二志愿：投喂江韶安美食专业
　　第三志愿：听江韶安念一辈子书专业
　　……

　　两人写完后，互相交换来看，看着对方表格上那些幼稚又真挚的“专业”，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一起滚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江韶安压在林沐婉身上，止住笑，深深地看着她，轻声说：“你看，这一次，我们的志愿一模一样了。我们选择的，永远是彼此。”

　　“嗯。”林沐婉抚摸着她的头发，眼中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温柔和爱意，“永远。”

　　在这个被阳光和水恒的爱意包裹的世界里，悲伤失去了立足之地。她们的每一天，都是对过去所有遗憾的温柔覆盖，都是对彼此爱意的全新确认。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仿佛永远翠绿，阳光永远保持着最舒适的暖度。而在那间熟悉的、承载了她们最初和最终幸福的教室里，时间温柔地停滞，然后又无限地延展开来，铺成一条洒满星光和向日葵的、通往永恒的道路。

　　路的这头，是十八岁的江韶安，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眉眼舒展，笑容明亮。
　　路的那头，是穿越了漫长孤寂终于抵达的林沐婉，卸下了所有重担，眼神温柔，内心丰盈。
　　她们牵着手，走在路上，步伐一致，身影重叠。

　　这一次，没有车祸，没有分离，没有无尽的等待。
　　只有爱，只有彼此，只有——
　　从此刻，到永恒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