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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那张被泪水反复浸透又干涸、边缘几乎被揉碎的志愿表,被林沐婉用最厚的透明文件夹仔细封好,珍重地收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它像一个被封印的潘多拉魔盒,里面锁着一个女孩刚刚破土而出、却被无情碾碎的全部未来,也锁着林沐婉心口一道永不愈合的、汩汩流血的创口。
      她没有崩溃,没有倒下。巨大的悲痛和足以焚毁理智的仇恨,在她体内被强行压缩、淬炼,最终凝固成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意志力。她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回到了梧浣一中的讲台。只是,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林沐婉老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沉静如同深海寒冰、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影子。她的课依旧条理清晰,却不再有温度;她批改的作业依旧一丝不苟,却不再有鼓励的评语。她像一座沉默的、背负着沉重十字架行走的雕塑。
      没有人知道她平静表面下翻涌的惊涛骇浪。除了苏老师,那个在抢救室外搀扶过她、目睹了她崩溃的好友。
      “沐婉……”苏老师看着她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屏幕上密密麻麻是各种法律条文和财务报告的截图,忧心忡忡,“你……你真的要……”
      “嗯,我必须做。”林沐婉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为了韶安。” 她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也为了那些……曾经用恶毒言语将她推向悬崖的人。”
      她开始行动。像一个最精密、最冷酷的猎手。利用江韶安生前断断续续向她透露的、关于她父亲简从政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勾当,利用自己作为教师能接触到的一些社会关系,甚至利用了一些江韶安母亲江新月家族旧部对当年车祸真相的怀疑和愤懑。她搜集证据的方式冷静得可怕,条理清晰得令人心惊。偷税漏税的证据链,一笔笔流向可疑的巨额资金,与当年那家负责江新月车辆检修的、早已倒闭的小修理厂老板之间隐秘的资金往来……一张无形的网,在她沉默而执着的编织下,渐渐收紧。
      与此同时,她没有忘记周婷和那几个在洗手间里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江韶安的女生。校园霸凌,尤其是导致受害者自杀倾向恶化的言语暴力,在法律上并非无迹可寻。她调取了当年事发时的监控录像(虽然洗手间内部没有,但走廊的时间点能对应),找到了当时在场的其他目击学生,反复沟通,拿到了关键的证词。她将厚厚的举报材料,连同周婷等人过往的违纪记录,一起整理好。
      在一个阴沉得仿佛要滴下墨汁的下午,林沐婉穿着肃穆的黑色套装,独自一人走进了梧浣市检察院的大门。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步伐沉稳,脸色苍白却眼神锐利如刀。她将两份厚厚的、装订得一丝不苟的材料,分别放在了负责经济犯罪和未成年人犯罪的检察官面前。
      “实名举报。”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接待室里响起,清晰、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一份,关于简从政涉嫌故意杀人(未遂,指刹车事故)、重大责任事故(致江新月死亡)、以及长期偷税漏税、商业欺诈的证据。另一份,关于梧浣一中高三(七)班周婷等多名学生对江韶安同学实施严重校园霸凌,进行人格侮辱和死亡威胁,导致其精神崩溃、病情恶化的证据。请求依法追究其法律责任。”
      检察官翻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材料,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他们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年轻的女教师,她站在那里,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着凛冽的寒气和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悲壮。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的、煎熬的等待。梧浣市不大,简从政被捕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曾经风光无限的商人锒铛入狱,关于他当年为离婚财产设计害死发妻、气死岳父的传闻甚嚣尘上。案件审理过程复杂而艰难,简从政百般抵赖,动用关系试图脱罪。但林沐婉提供的证据链环环相扣,加上当年修理厂老板在巨大压力下的关键证词,最终,在法庭庄严的宣判声中,简从政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他当庭咆哮、咒骂,目光像淬毒的刀子射向旁听席上面无表情的林沐婉,得到的只是她一个冰冷如视死物的眼神。
      几乎在同时,针对周婷等人的诉讼也有了结果。法院认定她们的行为构成侮辱罪,情节严重,且对被害人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后果(尽管被害人最终死因是车祸,但霸凌行为与其精神状况恶化存在因果关系)。考虑到她们是未成年人,最终判处周婷有期徒刑七年,其余参与者视情节分别判处三至五年不等。宣判那天,周婷的父母在法庭外哭天抢地,咒骂林沐婉“毁了他们女儿的一生”。林沐婉只是平静地走出法院大门,阳光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她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寒冰。
      她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为韶安讨回了一点迟来的、微薄的公道。
      尘埃落定。
      仇怨已了。
      世界……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明亮。
      “我的韶安。。真的回不来了。”她蹲下身,发出了几天以来唯一一次,小兽般的呜咽。
      林沐婉依旧站在梧浣一中的讲台上。她推掉了所有晋升和调动的机会,固执地留在了高三(七)班——那个曾经有江韶安坐过的教室。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在了教学上,近乎严苛地要求着每一个学生,也近乎严苛地要求着自己。她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教学交流,几乎不与人交谈。她的宿舍里,属于江韶安的东西依旧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像一个凝固了时间的祭坛。她会在夜深人静时,拿出那张被泪水浸透的志愿表,指尖一遍遍抚过上面工整的字迹——“外语系”、“汉语言文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反复刺穿着她的心脏。
      韶安没能走完的路,她替她走下去。韶安未能实现的站在讲台上的梦想,她用自己的方式,加倍地去践行。她把对那个女孩所有的爱、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愧疚,都化作了站在讲台上的每一分钟,化作了批改作业的每一个红钩,化作了对每一个可能陷入困境的学生多一分不易察觉的关注。
      岁月如同梧浣江的流水,无声地冲刷着岸边的礁石。粉笔灰染白了她的鬓角,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来了又走,称呼从“林老师”变成了“林老”。她送走了无数青春洋溢的面孔,看着他们奔向各自的未来,而她的世界,却永远定格在了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定格在了那个倒下的身影和那片刺目的血红里。
      时间带走了很多东西,唯独带不走那份蚀骨的思念和沉重的使命。
      又是一个新的学年。梧浣九月的阳光,透过教室积了些许灰尘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在老旧的课桌椅和水泥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熟悉的粉笔灰颗粒和少年人汗水的微咸气息。
      头发已然花白的林沐婉,穿着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衬衫,脊背依旧挺直,站在讲台上。她的声音不复年轻时的清亮,带着一丝岁月磨砺出的沙哑,却依旧条理清晰。她正在讲解一篇关于生命韧性的英文短文。
      “……所以,即使在最深的黑暗中,生命本身也蕴含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心脏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前所未有的绞痛!像有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它,用力挤压!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旋转!粉笔从她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截。
      巨大的嗡鸣声瞬间淹没了她的听觉。
      世界在她眼前迅速褪色、变暗。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刹那,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带着点狡黠笑意的呼唤,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尘埃,清晰地响在耳边:
      “林老师?”
      她涣散的瞳孔似乎努力地想要聚焦,模糊的视野边缘,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穿着洗旧校服、靠在窗边角落的瘦削身影。阳光勾勒着那身影的轮廓,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透明的暖意。
      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
      “林老师晕倒了!”
      “快打120!”
      教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慌乱。学生们惊恐地围拢过来。
      没有人看到,在意识彻底消散的深渊边缘,林沐婉干涸了数十年的眼底,似乎滑落了最后一滴温热的液体。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回应着什么。
      然后,一切归于永恒的寂静。
      ---
      梧浣九月的阳光,干净得如同被水洗过,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空气中弥漫着夏末最后一点燥热和新学期书本油墨的清冽气息。老旧的教学楼里,隐隐传来学生们晨读的琅琅书声。
      林沐婉有些茫然地站在高三(七)班教室的门口,手里拿着崭新的英语课本和教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米白色的新衬衫,深灰色的长裤,水蓝色的丝巾系在领口——这是她第一天来梧浣一中报到时的装扮。一切都清晰得不可思议,连指尖触碰课本扉页的微凉触感都如此真实。
      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搜寻,投向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角落。
      然后,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阳光慷慨地洒在那个角落。一个穿着洗得发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宽大校服外套的女孩,正微微侧着头,看向窗外。额前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而略显冷硬的下颌。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两小片固执的阴影。
      是她。
      是十八岁的江韶安。
      林沐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巨大的震惊、狂喜、以及一种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那个靠窗的身影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地转过了头。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倒流、清洗、熨平。
      江韶安抬起了头,额前的刘海随着她的动作向两边分开。那双眼睛——不再是死水般的漠然,不再是深潭般的绝望,而是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和一丝……林沐婉无比熟悉的、独属于她的、带着点小小狡黠和释然的笑意。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年轻而干净的脸上,映亮了那抹清晰的笑容。
      她看着站在门口、穿着第一天报到时那身衣服、眼神充满了巨大震动的林沐婉,嘴角的弧度加深,声音清脆,带着点久别重逢的欢快和一种终于尘埃落定的温柔:
      “又见面啦,林老师。”
      她顿了顿,眼神温柔而坚定,像穿越了所有苦难和时光的承诺:
      “欢迎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
      冰冷的病房里。
      床头的生命监护仪,屏幕上原本规律起伏的绿色线条,骤然拉直,变成一条刺目、绝望的直线。
      尖锐、急促、撕心裂肺的警报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悲鸣,瞬间划破了病房死寂的空气!
      “滴——————————!!!”
      刺耳的声音持续了数秒,仿佛在徒劳地对抗着那无可挽回的消逝。
      然后。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屏幕彻底归于一片冰冷的、永恒的黑暗与寂静。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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