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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遁 ...

  •   建安五年冬,先帝驾崩的哀钟响彻宫闱。当宣读遗诏的尖细嗓音落下,满殿朱紫公卿中,三皇子谢锦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卷明黄——那上面竟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几乎是茫然地接下圣旨,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目光急切地穿过人群,只捕捉到皇兄谢鹤修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皇兄!你等等我!” 谢锦顾不得新帝威仪,提起繁复的礼服下摆便追了出去。终于在宫道尽头,他拉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谢鹤修停下脚步,缓缓回眸。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不喜不怒,却将他满腹的解释都冻在了喉间。
      “皇兄,我不知道父皇会……” 谢锦的声音带着仓皇的颤抖。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谢鹤修淡淡打断,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谢锦心里。他下意识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那道孤直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仿佛也一并带走了他世界里最后的光。

      回到水陌宫的谢鹤修,挥退了所有宫人。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父皇迟迟不立太子,不过是为他心爱的幼子扫清障碍。他十余年的勤勉,那些挑灯夜读、那些殚精竭虑立下的功绩,在父皇的偏心面前,不堪一击。不甘像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殿下,” 贴身宫女沫白悄声入内,福身低语,“三殿下……在宫门外求见。”
      谢鹤修沉默片刻,终是道:“让他进来。”

      谢锦端着一碟精致的梨花酥,在门外不安地踱步。
      进门时,他看见皇兄正伏案书写,侧影在灯下显得格外清瘦。他挤出一个笑,将糕点放在案上,凑了过去:“皇兄,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梨花酥。”

      看着那碟曾经象征甜蜜的糕点,谢鹤修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你来做什么?” 他的语气生硬。

      谢锦挨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讨好:“皇兄,你知道的,我从未想过要这个位置。你若想要,我……我这就去求母后和朝臣,让给你便是!”

      谢鹤修猛地抽回衣袖,别开脸,沉默像一堵冰冷的墙。
      谢锦抿了抿唇,拿起一块酥饼递到他唇边,眼中满是哀求:“皇兄,你别生气,好不好……”

      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谢鹤修一把拂开他的手,豁然起身!梨花酥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谢锦!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眼眶微红,声音嘶哑,“我努力了这么久,拼尽全力!可到头来,还是比不过你在他心中的分量!这难道不好笑吗?!”

      谢锦没有去看那碎掉的糕点,也没有回答他的质问。他只是缓缓蹲下身,徒劳地想将那些碎屑拢起,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惜了……皇兄最爱吃这个了。我……我再去给你拿一盘。”

      看着他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谢鹤修闭了闭眼,将案上那封墨迹已干的信递给沫白,低声道:“待他回来,交给他。”

      随后,他迅速收拾好几件紧要物品。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他无数希望与挣扎的宫殿,他抬手,决绝地推倒了烛台。

      火焰瞬间舔舐上帷幔,迅速蔓延开来。

      当谢锦端着新出锅的梨花酥,走出御膳房时,看到的便是水陌宫方向冲天而起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他脑中一片空白,手中的瓷盘“啪”地摔得粉碎,糕点滚落一地。他像疯了一样朝那片火海奔去。

      水陌宫已陷入一片烈焰地狱,热浪扑面,焦糊味刺鼻。宫人们惊慌失措地泼水救火,哭喊声、呼救声响成一片。谢锦却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浑身冰凉。他怔怔地往前迈了一步,立刻被内侍死死拉住。

      “陛下!三殿下!不能进去啊!火太大了!”

      “放开我!” 谢锦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挣扎着想要冲进去。无尽的悔恨将他淹没——如果他没有离开,如果他一直守着皇兄,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待到火势渐熄,昔日华丽的宫殿已化作一片冒着青烟的断壁残垣。侍卫统领石陌灰头土脸地来到谢锦面前,单膝跪地,声音沉重:“陛下……搜寻过了,只……只剩下一些烧毁的衣物和首饰残片。”

      谢锦沉默着,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半晌才挤出沙哑的两个字:“人呢?”

      “……没有找到。”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这几乎已成定局,在所有人眼中,前朝皇子谢鹤修,已葬身于这场离奇的大火。

      这时,沫白走上前,将一封微微熏黄的信笺呈上:“三殿下,这是……我家殿下让奴婢交给您的。”
      谢锦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信纸。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谢锦,从此我们,各安天命。”

      各安天命……好一个各安天命!

      谢锦低低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滑落下来。他死死攥紧信纸,指节泛白。他不信!他不信皇兄会就这样死了!只要一日未见尸骨,他就要一直找下去!

      而此刻,已逃出皇城的谢鹤修,正匿身于京郊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他戴着遮掩面容的帷帽,在柜台付钱时,听得邻桌几人正高声议论。

      “听说了吗?先皇竟让三皇子继了位!”
      “可不是嘛!可惜了大皇子,听说很有才干,结果一场空哟!”
      “嗨,我听说他那寝宫走水得蹊跷,指不定就是……”

      谢鹤修指尖微顿,冷声打断:“如此议论皇室,不怕掉脑袋?”
      那几人先是一愣,随即哄笑起来:“哈哈哈,如今宫里乱成一团,谁有工夫管我们小老百姓嚼舌根?”

      谢鹤修不再多言,转身走上楼梯。他早已谋划好退路,江南,是他唯一的去处。只是放心不下挚友贺柏,他复又下楼,向店家借了纸笔,修书一封,托人秘密送往贺府。

      宫中——
      谢锦被沈贵妃唤至思靖宫。贵妃慵懒地靠在软榻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我儿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为何还愁眉不展?”

      谢锦垂首,静默一瞬:“儿臣没有。”

      贵妃放下茶盏,走到他面前,护甲抬起他的下巴,目光锐利:“你要记住,你现在是皇帝。不该再为无关紧要的人劳神费心。两日后便是登基大典,好生准备,莫要失了体统。”

      谢锦低眉顺眼,掩去所有情绪:“是,儿臣……谨遵母妃教诲。”

      “下去吧,本宫乏了。”

      石陌早已候在殿外,为他披上外袍,担忧地唤道:“陛下……”
      “回宫。” 谢锦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翌日,码头上晨雾弥漫。谢鹤修戴好帷帽,登上一艘南下的客船。
      掀开舱帘,却见里面已坐了一位少年。那人一身墨绿衣衫,清风朗月,发冠高束,只是衣角沾了些许泥点,脚边放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眼中带着几分好奇与善意。

      谢鹤修心中一惊,下意识将帽檐压得更低,微微颔首,并未言语。他谨慎地在少年对面坐下,不确定这偶遇是福是祸。
      少年却十分自来熟,从包袱里掏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点心,竟是京城城南周记铺子有名的桂花糕。他大方地递过来:“路上相逢即是缘,尝尝?就当交个朋友。”

      看着那熟悉的糕点,谢鹤修隔纱看了少年一眼,心中疑惑更甚。他道谢接过,声音透过轻纱传出:“多谢。”

      少年似乎觉得旅途沉闷,望着窗外江面涟漪,主动搭话:“在下林清风,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谢鹤修不欲暴露真名,信口拈来一个化名:“谢禾。”

      林清风眼睛一亮:“竟是国姓!兄台定是有福之人。” 他顿了顿,又笑道,“我叫林清风,家父是靖安侯。”
      谢鹤修心中微动,原来是他,京城里那个出了名不爱拘束、不想做官的侯府二公子。他语气平淡:“略有耳闻,小侯爷风流倜傥,名满京华。”

      林清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些虚名罢了。对了,谢兄为何离京?”
      “与家中有些龃龉。” 谢鹤修答得含糊,反问道,“小侯爷又是为何?即便不想为官,何至于……”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对方衣角的泥渍。

      林清风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狡黠:“我若是从正门大大方方出来,此刻怕是早被捆回去了!只好委屈一下,从狗洞爬出来了。先不说我了,谢兄这是要去往何处?”

      “江南。”

      与此同时,贺府之中。
      贺柏收到谢鹤修密信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急切地展开,信上依旧是谢鹤修一贯的简洁风格:

      “贺兄钧鉴:吾安,勿念。即往江南,万勿使谢锦知。珍重。”

      贺柏长长舒了一口气,悬了数日的心终于落下。他与谢锦、谢鹤修自幼一同长大,情深义重。
      如今谢鹤修冒险传信,既是报平安,也是对他的信任与牵挂。他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确认不留丝毫痕迹后,才望向皇宫的方向,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盘根错节的朝局与兄弟阋墙的悲剧,让他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谢鹤修并非初次踏足江南。幼时,母妃曾带他回来省亲。他的外祖父曾在此地为官,家道也算殷实。
      当年还是太子的父皇南巡,对母亲一见钟情,迎入宫中。谁知红颜薄命,母亲最终因莫须有的“祸国”罪名被赐死,娘家亦随之凋零,如今只剩一位老管家邹寒还在世。

      得知他要来,邹寒激动不已。见到谢鹤修活生生站在面前,老人更是老泪纵横:“殿下……您受苦了……”

      邹寒将他安置在一处虽小却洁净的院落,院内杂草丛生,显然久未住人。他惭愧道:“老奴无能,只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委屈殿下了。”
      谢鹤修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安慰道:“邹叔不必自责,此处甚好,清静不惹眼。若太过招摇,反生事端。”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却坚定,“邹叔若是不嫌,往后便唤我‘鹤修’吧,这里没有什么殿下了。”

      邹寒闻言,眼眶又是一热,用力点头:“老奴……老奴明白,鹤修。”

      两人一同动手收拾庭院。邹寒看着昔日金尊玉贵的皇子如今亲手做着杂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都是老奴没用,让少爷受这般苦……”
      谢鹤修无奈笑道:“邹叔,真的很好。自食其力,心安理得。”

      待到收拾停当,夜色已深。
      谢鹤修在灯下清点所剩银钱,眉头微蹙。他忽然想起母亲留下的那对耳坠,急忙翻找,却遍寻不见。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凉意。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轮冷月,过往与母亲相处的温馨片段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鹤修,快来试试这新衣。”
      “母妃,这衣裳真好看!”
      “合身便好。”

      他猛地关上窗,隔绝了窗外清冷的月光。
      这时,门外响起邹寒的声音:“少……鹤修,老奴做了碗红枣羹,给您暖暖身子。”

      “邹叔请进。”

      邹寒将羹汤轻轻放在桌上,便要退下。

      谢鹤修叫住他:“邹叔,日后不必如此客气。还有一事要劳烦您,帮我留意一处铺面,不必太大,位置清静些便可。”
      邹寒一愣:“鹤修是要……开店?”
      “嗯,” 谢鹤修颔首,“总要寻个营生,维持生计。”

      “好,好!老奴明日便去打听!” 邹寒连声应下,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室内重归寂静。谢鹤修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红枣羹,终究没有动筷。

      而此时的皇宫之中,谢锦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已成废墟的水陌宫前。焦黑的断木和残砖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惨烈,往日的痕迹已被彻底抹去。
      他怔怔地想要踏入那片灰烬,却被石陌死死拉住。

      “陛下,此地危险,不可啊!”

      “放开朕!” 谢锦声音嘶哑。

      石陌犹豫片刻,终究松开了手。
      谢锦一步步走入废墟,灰烬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他缓缓蹲下身,对着满目疮痍,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寻求安慰那样,喃喃自语:“皇兄……明天就是登基大典了。你能不能……来看看我?就一眼,也好……”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童年的趣事,如今的孤寂,声音哽咽。

      石陌沉默地守在不远处,他无法完全理解陛下为何对一位“已死”的兄长如此执念,只能静静陪伴。
      不知过了多久,谢锦终于站起身,脸上已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平静,只是眼底的哀伤挥之不去。

      “回宫吧。”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废墟,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禁锢了他所有温情的金銮殿。
      前方的路,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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