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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香疏影 ...

  •   那辆青帷马车以及护卫在侧的玄衣骑士如同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京城深沉的夜色里。霍家的马车重新启动,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在寂静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
      霍铮没有再问话,只是靠在车壁上,手指摩挲着袖口上用银线绣着的云纹。车厢里很暗,他看不清兄长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兄长原本放松的姿态也变得有些僵直。空气里弥漫着无声却沉甸甸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方才在周大学士府中所感受到的那些文人墨客间的虚与委蛇,此刻回想起来竟显得那般无足轻重。与卫青岚那记刀锋般的眼神相比,与三皇子那张在夜色中一闪而过、混杂着决绝与阴郁的脸相比,那些吟风弄月的诗句都成了最苍白无力的点缀。
      马车一路无话,直到停在了将军府的侧门外。兄弟二人下了车,一阵夹杂着杏花气息的微凉夜风吹来,让霍铮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府里很安静,大部分的下人都已经歇下了,只有几盏挂在廊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将柱子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他们刚走进垂花门,守夜的老管家便提着灯笼,悄无声息地迎了上来。
      “大公子,小公子,”老管家的声音压得很低,“将军在书房里,等你们多时了。”
      霍铮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父亲的书房一向是府中的禁地。除了每日进去打扫的老仆,便只有霍凌能得允准,自由出入。霍铮长这么大,被父亲传唤到书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一次都意味着有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他们随着老管家穿过寂静的回廊,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明亮的烛光。霍凌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进来。”霍远征沉厚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两人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陈年墨香与微苦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霍远征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案后,而是穿着一身家常的灰色布袍,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那是一幅大晏北境的全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关隘、卫所、河流与山脉。他听见儿子们进来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一支狼毫笔插回了笔筒。
      “都看见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看见了。”霍凌回答。
      霍铮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看见父亲的脚边放着一个已经烧尽了的火盆,盆里的灰烬还带着一丝未曾散尽的余温。空气里除了墨香与茶香,似乎还多了一缕纸张烧焦的味道。
      “父亲,”霍凌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宫里出什么事了?”
      霍远征缓缓地转过身。烛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比平日里更深了些。他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他没有回答霍凌的问题,而是走回书案后,坐了下来,伸手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却没有喝。
      “阿铮,”他忽然开口,叫的是小儿子的名字,“你来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霍铮没想到父亲会突然问他,他愣了一下,努力地回忆着方才的景象,一五一十地说道:“我看见三皇子的马车,还有卫青岚,他们出了城。”
      “还有呢?”霍远征追问道。
      “……没了。”霍铮想了想,摇了摇头。他看见的就只有这些。
      霍远征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向了霍凌。
      霍凌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儿子看见,护送三殿下的骑士,约有二十人,皆是黑衣斗篷,不露徽记,但马上配的是禁军才有的横刀。他们行进的队列井然有序,不像临时拼凑的护卫,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士。而且,他们选择在宵禁之前出城,说明此事虽是机密,却也得了圣上的允准。他们去的方向是北门。出北门,官道只有一个方向,通往朔州。”
      朔州,是大晏在北境最重要的一个军事重镇,也是抵御朔金南下的第一道屏障。
      霍铮听着兄长的分析,心里一阵阵地发紧。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画面,可兄长却从这一个画面里,看到了这么多他完全没有留意到的东西。
      霍远征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端起那杯冷茶,喝了一口。
      “你说的都对。”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就在半个时辰前,圣上派人给我送了密旨。三皇子赵珩,奉旨巡边,即刻启程,前往朔州,代天子犒劳北境三军。”
      犒劳三军?霍铮的心里充满了疑惑。犒劳三军为何要如此偷偷摸摸,如同做贼一般?而且,这种差事向来都是由太子,或是朝中重臣担当,如何会轮到一个既无实权,又不得圣宠的三皇子?
      霍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皱起了眉:“父亲,犒劳三军是虚,恐怕巡查边防军务才是实。只是,三殿下此行为何要如此隐秘?”
      霍远征的嘴角微微牵起。
      “因为就在五天前,朔金的可汗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如今,他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汗位,正在草原上打得头破血流。”
      这个消息让霍铮倍感震惊,他虽然不懂朝政,却也知道,这对于常年受朔金威胁的大晏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父亲和兄长的脸上为何没有一丝喜色?
      “这……这不是好事吗?”他忍不住问出了口。
      霍远征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有些复杂。
      “阿铮你要记住,有时候,敌人的混乱,比敌人的强大更可怕。”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沉重,“一头喂饱了的狮子,会安稳地睡在窝里。可一群饿疯了的狼,却会不顾一切地冲进你的羊圈。朔金内乱,对我们来说是机会,也是更大的凶险。他们任何一个王子,为了能在争位中获得更多的支持和威望,都有可能选择拿我大晏的边境来开刀祭旗。”
      霍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霍凌接着父亲的话,继续说道:“圣上在这个时候,派三殿下秘密前往朔州,恐怕是不想让朔金,甚至是我们朝中的某些人,知道朝廷已经洞悉了草原上的变故。三殿下此行,名为犒军,实为查探,更是……去做一枚问路的石子。”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烛火在雕花的烛台上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霍铮站在那里,只觉得手脚冰凉。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那些他平日里只在说书人嘴里听到的“家国大事”离自己原来是这样的近。近得就像父亲地图上的那些朱砂红线,就像兄长口中那些他听不懂的朝堂机锋,就像此刻,这间书房里让人喘不过气的凝重空气。
      他一直以为,天塌下来有父亲和兄长顶着。可今天,他忽然意识到,父亲的背似乎已经不像他记忆中那般挺直了,而兄长那看似从容的肩膀上也早已压上了他看不见的沉重担子。
      “好了,”霍远征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走到霍铮面前,伸出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你的枪练得再稳一些。将来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要记住,你手中的枪,不仅要保家卫国,更要保护好你的兄长,明白吗?”
      “……儿子,明白了。”霍铮的声音有些干涩。
      “都回去睡吧。”霍远征挥了挥手,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威严。
      兄弟二人躬身退出了书房。
      走在回去的路上,夜风更凉了。霍铮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他忽然觉得,这条他走了十五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回廊似乎变得陌生了起来。
      回到自己的院子,他推开门,看见那盏八仙过海的走马灯还静静地放在桌角。上面的纱壁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灯壁。那些纸剪的人物便又沉默地,在灯壁上一圈一圈旋转了起来。
      吕洞宾依旧醉酒,何仙姑依旧采莲,一切都和上元夜那晚没有任何不同。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那片熟悉的黑暗帐顶,久久无法入睡。他脑海里不再只是抹合烈那个孤单的背影,也是父亲在地图前那疲惫的身姿,是兄长那双在烛光下显得过分深沉的眼睛,是三皇子和卫青岚,消失在城门外那片无边夜色中决绝的背影。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旋转,旋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有了一丝睡意。就在他即将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件被他遗忘了很久的事情。
      上元夜那晚,他随手送给抹合烈的那枚不成样子的玉狼,是他用兄长送给他的一柄削铁如泥的西域小刀亲手刻的。而那柄小刀的刀鞘上,就刻着两个字。
      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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