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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鞠场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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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林苑回来后的数日,霍铮的话变少了些。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将喜怒哀乐都明晃晃地挂在脸上,练枪的时候,眉宇间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思索。他时常会在对练的间隙一个人走到院角,看着墙根底下那些努力从石板缝里钻出来的青草出神。他没有将心中那股莫名的沉闷告诉任何人,包括他最亲近的兄长。那是一种属于他自己的全新感觉,像一颗刚刚落进土里的种子,他还不知道将来会从中长出些什么。
霍凌将弟弟的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却没有说破。他知道,有些路必须让阿铮自己去走,有些风景也必须让他自己去看。过早地将答案揭示给他,只会剥夺他亲身感受与思考的权利。他只是在每日的对练中将招式拆解得更细,讲得更透,又在晚饭的桌上不动声色地多夹几筷子弟弟爱吃的菜。这份关怀如同春日里的细雨,润物无声,却能让那颗深埋的种子得到最安稳的滋养。
这一日午后,天气晴好,惠风和畅。宫里又传了话来,说是太子殿下觉得筋骨舒展了些,想在上林苑西侧的鞠场与众人玩一场马球,也算是“以武会友”。
听到这个消息,霍铮那双沉寂了几日的眼睛里终于又重新燃起了光亮。比起规矩森严的习射,马球无疑要痛快得多。那种在马背上纵横驰骋、挥杆争抢的酣畅淋漓才是最对少年人胃口的游戏。
兄弟二人再次入宫,依旧是那条漫长而肃穆的宫道。只是这一次,霍铮没有再好奇地掀开车帘张望。他安静地坐在车里,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单调声响,心里想着的却是那日闻到的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鞠场比上次的习射草地还要开阔数倍,四周立着彩绘的木制球门,地面平整,草皮被修剪得极是齐整。太子赵琙依旧是一身明黄色的衣袍,坐在场边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手里捧着一盏温茶,含笑看着场中。他的脸色似乎比上次还要苍白几分。三皇子赵珩则早已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红色骑射服,跨坐在一匹神骏的枣红马背上,手里握着一根崭新的月牙球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在他的马头旁边,侍立着一个身穿玄色劲装的青年。那青年比赵珩看上去年长几岁,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军中之人特有的坚毅。他腰间佩着长刀,双手按在刀柄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却锐利如鹰,始终不离赵珩左右。霍凌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认出那是赵珩的贴身侍卫,卫青岚。京中勋贵子弟大多知道三皇子身边有这么一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只是此人向来沉默寡言,极少与人交谈,如同赵珩身边一道沉默的影子。
霍铮很快选了一匹矫健的青骢马。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便通人性似的在场中轻快地小跑起来。他掂了掂手中的球杖,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都热了起来,前几日的那些烦闷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马蹄踏起的风吹散了不少。
分队之时,依据衣袍颜色,赵珩所在的红袍一方自然聚集了大部分的宗室子弟。而霍铮则被分入了人数较少的皂袍一方。
就在比赛即将开始的时候,场边又来了一小队人。为首的是一名宫中教头,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异族服饰的少年。霍铮一眼便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正是上元夜在闻月桥上被他撞翻了汤圆的那个北境质子,抹合烈。
今日的抹合烈换上了一身便于骑马的皮质窄袖衣裤,头发依旧梳成许多细小的辫子,只是辫尾坠着的兽牙换成了几颗金珠子。他手里也牵着一匹马,那是一匹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的朔北骏马,四蹄矫健,眼神桀骜,一看便知是难得的良驹。他站在那里,身形在一种宗室子弟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瘦削,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如同草原孤狼般的气息,却比场中任何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都要来得凌厉。
太子似乎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他朝着那教头点了点头,温声说道:“你们也一道来玩吧。我朝与北境诸部素来亲善,今日正好借这场马球切磋技艺,增进情谊。”
他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场中众人的神色却都有些微妙。三皇子赵珩更是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脸上露出一丝嫌恶。他身旁的卫青岚则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只是眼神,在抹合烈和他那匹朔北马上多停留了一瞬。
教头将抹合烈和他身后的几个同伴都分入了霍铮所在的皂袍一方。这下两队的人数算是持平了。
一声清脆的铜锣声响,比赛正式开始。
木球被抛入场中,两队人马立刻催马向前,挥杆争抢。三皇子赵珩一马当先,他骑术精湛,球技也相当不俗,仗着人多势众,很快便抢到了球,一路带球直冲皂袍一方的球门。
霍铮毫不示弱,立刻催马迎了上去。他与赵珩在场中缠斗起来,两人马快杖急,球在马蹄之间来回滚动,引得场边阵阵喝彩。霍铮毕竟是将门之子,于马背上的功夫比赵珩要更胜一筹。他瞅准一个空当,手中球杖巧妙地一勾一带,便将球从赵珩的杖下断走。
他抢到球,立刻带球转身,向着红袍一方的球门冲去。红袍一方的几名队员立刻围堵上来,霍铮左冲右突,一时竟也无法突破。眼看就要被人合围,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正从侧翼飞速插上。
是抹合烈。
他骑着那匹乌骓马,人与马仿佛融为了一体在场中穿梭,快得如同黑色的闪电。霍铮心中一动,没有丝毫犹豫,手腕猛地一转,将手中的木球朝着抹合烈前方的空地上用力地传了过去。
这是一个极冒险的传球,传得稍有偏差便会直接将球权送给对方。
然而,抹合烈却像是与他心有灵犀一般。他没有丝毫减速,就在木球即将落地的瞬间,他身子猛地向一侧倾倒,几乎要贴到地面上,手中的球杖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精准地截住了那颗木球。
“好!”场边的太子忍不住轻喝了一声。
抹合烈截住球,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带球向前。他的骑术与中原讲究的平稳端正截然不同,带着不顾一切的悍勇。他时常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却总能在毫厘之间将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杖下。红袍一方的队员竟一时无人能近他的身。
霍铮立刻催马跟上,为他护住侧翼。两人一前一后如两支离弦的利箭,撕开了红袍一方的防线。
在离球门只有十几步远的时候,抹合烈忽然手腕一扬,将球向后传给了跟上的霍铮。霍铮心领神会,迎着来球奋力一击。
木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越过红袍一方守门员的头顶,应声入网。
“进了!”皂袍一方这边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欢呼声。
霍铮心中一阵畅快,他拨转马头,看向抹合烈,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想,经过方才那次天衣无缝的配合,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家伙总该对自己有些好脸色了吧。
然而,抹合烈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他没有与霍铮击掌,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地拨转马头,回到了自己的半场,仿佛刚才那个精彩的进球与他毫无关系。
霍铮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他觉得自己的一腔热情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比赛最终以皂袍一方的胜利告终。
众人纷纷下马,到凉棚下休息。太子命人送来了冰镇的酸梅汤和各色点心。霍铮端着一碗酸梅汤,大口地喝着,眼睛却还在不自觉地寻找着抹合烈的身影。
他看见抹合烈和他那几个同伴并没有到凉棚里来,而是牵着马站在了最远处的树荫下。没有宫人给他们送水,也没有人与他们交谈。他们就那样安静地站着,与这边的热闹喧嚣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霍铮的心里又涌上了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他犹豫了一下,端起一碗没有动过的酸梅汤,向着抹合烈走了过去。
他还没走到跟前,就被几个宗室子弟拦住了。为首的是安郡王家的世子,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霍铮,说道:“霍小将军,那些是北境来的蛮子,身上一股子膻味,你过去做什么?别污了你的衣服。”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足够让树荫下的抹合烈听得清清楚楚。
霍铮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让开。”
“哟,还不高兴了?”安郡王世子身边的另一个少年怪声怪气地说道,“不过是几个质子罢了,说白了,就是养在我们京城里的人质。等哪天他们部落不听话了,这些人都是要掉脑袋的。你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
霍铮手中的那碗酸梅汤被他握得紧紧的,青瓷的碗壁冰凉刺骨。他胸中的那股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就在他即将发作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霍凌。
“阿铮,”霍凌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殿下还在那边看着,莫要失了礼数。”
霍铮回头看了看太子那边,太子正端着茶碗,目光淡淡地向这边瞥了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三皇子赵珩则一脸不快地看着那几个多嘴的宗室子弟。
霍铮胸中的那团火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知道,兄长说得对。在这里,他不是将军府的小公子,他只是霍家派来陪侍的臣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霍家的脸面。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碗酸梅汤放在了旁边的一个石桌上,然后转过身,跟着霍凌向凉棚走去。
从始至终,树荫下的抹合烈都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头微微低着,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紧紧握着缰绳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夕阳西下,众人散去。回府的马车上,霍铮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还在为下午的事情生气?”霍凌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
“我就是不明白,”霍铮闷声闷气地说道,“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他?我们明明是一队的,我们一起赢了比赛!”
“因为他不是‘我们’。”霍凌的声音很轻,“在那些人的眼里,他姓抹合烈,是北境人。这就够了。”
“可……”霍铮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阿铮,”霍凌看着他,目光深沉,“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像马球场上那样,分一个输赢就结束了的。有些墙,从人一出生就立在那里了。”
马车驶出了宫门,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朱雀大街上又挂起了一盏盏的风灯。可霍铮看着那片熟悉的灯火,却觉得那光亮似乎再也照不进自己的心里了。
他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反反复复地浮现出抹合烈在树荫下那个孤单而沉默的背影。那个背影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他的心里,不深,却让人一直钝钝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