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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夏荷满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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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城里出来,不过是往东走了十几里地,天地却像是豁然洞开了另一番光景。马车驶出官道,转入一条绿荫遮蔽的土路,那股盘踞在城中、令人窒息的暑气便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身后。车轮碾过土地的声音变得沉闷而柔和,风从车窗的竹帘缝隙里钻进来,不再是带着热浪的浊风,而是夹杂着青草、泥土与不知名野花的清新气息。霍铮靠在车窗边,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望去,入眼的尽是连绵的田垄与远处黛色的山峦,那种辽阔而舒展的绿意让他那颗被困在四方高墙内许久的心也跟着松快了不少。
霍家的这处别业名唤“听荷园”,是前朝一位致仕的太傅修建的。园子不算太大,却胜在景致清幽,尤其是园中那一池引活水而成的荷塘,占了整个园子近一半的面积,在京郊一带颇有些名气。马车在园门前停稳,早有几个留守的老仆迎了出来。他们见了霍凌与霍铮,脸上都露出真切的欢喜,却又都守着规矩,并不多话,只是躬身行礼,而后便引着二人进去。
一踏入园门,一股清凉的水汽便迎面扑来。与城中将军府那种森严规整的布局不同,这里的亭台楼阁都建得极为疏朗,像是随意散落在山水之间的几笔淡墨。脚下是青苔斑驳的石板路,耳边是清脆的鸟鸣与若有若无的蝉声,远处还有潺潺的水声传来。霍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积郁了数月的烦闷仿佛也跟着吐出去了大半。
霍凌看着弟弟那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模样,紧绷了多日的眉宇也舒展开来。他对一旁的老仆吩咐道:“不必特意准备什么,饭菜从简,拣些园子里新摘的蔬果便好。今儿个就是来歇歇,你们不必拘束。”
老仆恭声应下,便引着他们往内院的住处走去。穿过一道圆形的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那片传说中的荷塘便毫无预兆地铺展在了眼前。时值盛夏,正是荷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接天莲叶无穷碧,说的便是眼前这番景象了。巨大的荷叶田田相连,几乎看不到一丝缝隙,饱满的绿意一直延伸到水天相接的尽头。在那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之中,点缀着一朵朵或含苞、或怒放的荷花,粉的、白的,亭亭玉立,像是从碧波里生出的仙子,带着不染尘俗的清雅与高洁。一阵风吹过,满池的荷叶随风起伏,像是绿色的波浪,将那淡淡的荷香送到了园中的每一个角落。
霍铮站在塘边,一时竟有些看呆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壮阔而美丽的荷塘。京城里的园林,荷花不过是池中的点缀,哪里有这般撼人心魄的气势。他看着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心都被这片清凉的景色给洗涤了一遍。
“喜欢这里?”霍凌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轻声问道。
“嗯,”霍铮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一种久违的光彩,“比城里好太多了。”
“你若是喜欢,以后夏天便常来住些时日。”霍凌的声音里也带了一丝笑意,“小时候带你来过一次,你那时还太小,光顾着在水边捞蝌蚪,大概早就不记得了。”
霍铮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的确是不记得了。他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将军府里那片四方的天空,以及演武场上被汗水浸透了无数次的青石板。
他们在水边一座小小的八角亭里坐下。这亭子建得极巧,三面环水,像是伸进了荷塘的怀抱里。亭中设了石桌石凳,坐在这里,仿佛整个人都置身于那片荷香与水汽之中。老仆很快便送来了新沏的君山毛尖和几碟精致的茶点。茶叶是霍凌自己带来的,用这园中的山泉水冲泡,茶汤清亮,入口甘醇,别有一番风味。
兄弟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霍铮的目光一直在那片荷塘上流连,看着蜻蜓立在含苞的荷花上,看着锦鲤偶尔从巨大的荷叶下探出头来,吐一个水泡,又迅速地隐去。他的心神完全被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吸引了,连日来的焦躁与不安都在这片刻的宁静中被抚平了。
霍凌则看着他。他看着弟弟放松下来的侧脸,看着他那双重新染上少年人神采的眼睛,心里也感到一阵难得的松弛。他知道,这片刻的安宁不过是偷来的浮生半日闲,就像是两场战役之间的短暂休整,弥足珍贵。城里的那些纷扰与危机并不会因为他们的离开而消失,它们只是暂时被隔绝在了这座园子之外,像一头蛰伏的猛兽,随时等待着他们回去。可即便是这样,能有这样几日,也是好的。
午后日头最毒的时候,他们没有出门,而是待在临水的书房里。书房的窗子正对着荷塘,将满目的绿意都框了进来。霍凌从书架上寻出了一副棋盘,对霍铮道:“许久未曾对弈,手谈一局如何?”
霍铮欣然应允。他们二人自小便跟着父亲学棋,只是棋风迥异。霍铮的棋风如他的枪法,大开大合,极具攻击性,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而霍凌的棋则沉稳许多,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善于布局,往往在不动声色间,便已将对手的去路一一堵死。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很快便纠缠在了一起。霍铮执黑先行,开局便在棋盘的右上角布下了一个极具攻击性的阵势,咄咄逼人。霍凌的白子却不与他正面交锋,只是不紧不慢地在棋盘的左下角经营着自己的实地,稳扎稳打。
“你这棋,还是这么急。”霍凌落下一子,截断了霍铮一条小龙的去路,淡淡地说道。
霍铮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盯着棋盘,沉吟了许久,方才在另一处落子,试图声东击西。“困守不是办法,总要杀出一条路来。”
霍凌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跟着应了一子。他的白子看似散乱,却隐隐然结成了一张大网,无论霍铮的黑子从哪个方向突围,都会陷入他的包围之中。窗外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书房里却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那清脆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荷香,时间仿佛也在这黑白之间慢了下来。
一局终了,霍铮的黑子虽然在局部杀得痛快,最终却因为实地不足,以三目半之差输了。他有些不甘地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盒里,闷声道:“又是这样。”
“阿铮,”霍凌一边收拾着棋盘,一边缓缓开口,“用兵之道,在势不在力。一味的猛冲猛打,看似凌厉,实则容易将自己置于险地。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谋取全局。”
霍铮知道兄长是在借着下棋点拨自己。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傍晚时分,暑气尽消。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连带着那满池的荷花也像是被渡上了一层温柔的胭脂色。晚饭就摆在水边的回廊下。几样清淡的家常菜,一壶温过的黄酒。塘里的风吹过来,带着沁凉的水汽拂在人脸上,说不出的舒服。
吃过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空里缀满了星星,比在城里看到的要明亮、稠密得多。塘中蛙声四起,草丛里也有了萤火虫,一闪一闪,像是夜的眼睛。霍铮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夏夜了。在将军府里,夜晚是沉寂的,是压抑的,充满了各种心事与担忧。而在这里,夜晚却是鲜活的,是热闹的,带着质朴而蓬勃的生命力。
他喝了两杯黄酒,脸上有些微微发热。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兄长,月光和廊下的灯笼光影落在他清俊的脸上,明暗交错,让他那双总是盛着太多心事的眼睛显得比平日里要柔和许多。
“哥,”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谢谢你。”
霍凌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弟弟,有些不解:“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霍铮的眼神很认真,“我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
霍凌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是月光下悄然绽放的昙花,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柔。“傻话。”他说着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是我该谢谢你,陪我躲了这半日的清闲。”
那一夜,霍铮睡得格外安稳。他没有再做那些关于战场与厮杀的梦,梦里尽是那片无边无际的荷塘,以及塘中随风摇曳的荷花。
第二日,天气比前一日还要炎热。日头一出来,便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没有半朵云彩遮挡。到了午后,空气更是闷得像是要拧出水来,连一丝风都没有。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将这夏日的最后一丝气力都耗尽。
霍铮在演武场上打了一套拳,浑身上下便被汗水浸透了。他赤着上身,走到井边,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从头顶浇了下来。那刺骨的凉意让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却也驱散了不少燥热。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投向了不远处的那片荷塘。
那片碧绿的荷塘在毒辣的日光下,像是铺了一块巨大的凉席,散发着无声的邀约。水面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水下游弋的鱼儿。那是一种与井水截然不同的、更为广阔和自由的清凉。一种强烈的渴望忽然从他心底深处涌了上来,他想跳进去,想沉入那片清凉的水中,将这满身的燥热与黏腻都洗刷干净。
他走到正在廊下看书的霍凌身边,有些按捺不住地开口:“哥,天气太热了,我想……”
霍凌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荷塘,立刻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看着弟弟那被汗水与井水浸湿、闪着健康光泽的年轻身体,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于清凉的渴望。沉默了片刻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也好,”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目光在那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上停留了片刻,“这塘中心的水有些深,你若是要下去,切记不可逞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