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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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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说“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好一个潇洒不羁、意气风发的“愿”字。
可还有一句——“濯发清泠泉,月明不能去。”
他叫许濯清。濯是洗濯,清是清澈。师父为他取名时,是愿他心似清泉,不惹尘埃。
他也的确如此活了二十多年,在这片山野间,与草药医书为伴,心境和后山那眼四季长流的清泠泉一样,平静无波。
直到那个雪夜,他捡到了许泠。
小小的一团,穿着单薄的衣衫,才六七岁的模样,便被抛弃了。
他本可像师父告诫的那样,将她送去山下的善堂。可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那孩子竟无意识地攥住了他递过去探体温的手指。
他留下了她,取名许泠。
泠,水声清越。他希望她的生命,能如泉水击石,清亮有声。
从此,他清冷的生命里,多了一个需要守护的小人儿。
他教她识字,教她辨药,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
看着她从蹒跚学步的小团子,长成抽条少女,眉眼渐渐清晰,性子也沉静下来,像一株悄悄生长的茯苓,不夺目,却自有坚韧的力量。
他习惯了生活里有她。
习惯了她采药归来,带着一身草木香气,叽叽喳喳跟他讲述山间的趣事。
习惯了她偶尔偷懒,抱着医书在院子里打盹,被阳光晒得脸颊微红。
习惯了在无数个月明的夜晚,两人对坐,一个捣药,一个看书,偶尔交谈几句,空气中弥漫着药香和安详。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直到那个叫阿愿的男人出现。
他第一眼看到那个重伤的年轻人,看到他腰间若隐若现的蟠龙玉佩,心下便是一沉。
那是云端之上的人,不该坠落到他们这清泉之畔。
他想让他离开,不想让许泠沾染任何麻烦。
可看着许泠忙碌照料的身影,看着她眼里那份纯粹的担忧,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是医者,不能见死不救。他更是许泠的师父,不忍拂逆她那点柔软的善心。
他冷眼旁观着。看着那个叫阿愿的男人,如何用笨拙的殷勤和毫不掩饰的依赖,一点点侵入许泠的生活,也搅动了他那一池原本平静的清泉。
他看着许泠对着阿愿无奈蹙眉,转身时嘴角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浅笑。
看着她在阿愿高烧不退时,彻夜不眠地守在榻边。
看着他们在夏夜并肩看月亮,阿愿的眼神灼热,而许泠在月光下微红的耳根,像一枚投入他心湖的石子,荡开一圈苦涩的涟漪。
他才知道,原来他心底那眼名为“师徒”的清泉,不知何时,早已悄然变了质。
那不再是师徒之情,而是更深,更沉,也更无可奈何的“月明不能去。”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他是她的师父。
他比她年长,性子又冷清,给不了阿愿那种热烈而直白的欢喜。
安稳的守护,终究敌不过一场炽热却短暂的烟火。
他只能像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另一个男人,看着她眼里的光因另一个人而亮起。
他告诉自己,这样也好。只要她欢喜。
所以,当阿愿恢复记忆,当那些兵士找来,当那句“殿下”响彻小院时,他除了对许泠未来的担忧,心底深处,竟有一丝可耻的释然。
看,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的泠儿,应该拥有更安稳的人生。
可他低估了阿愿在许泠心里的分量,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看着许泠因那人的离去而失魂落魄,看着她听闻婚讯后大病一场,看着她烧掉所有与阿愿有关的物件,他心疼得几乎要裂开。
他宁愿她永远像小时候那样,扯着他的衣袖,为了一颗糖、一朵花而撒娇,也不要她承受这般剜心剔骨的痛苦。
他提出让她离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是赶她走,是怕她困死在这片伤心的方寸之地。
她离开的那天清晨,霜色染白了他的鬓发,他站在院门口,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大块。
三年里,他独自守着这间充满回忆的院子。
捣药声依旧,草药香依旧,只是再没有那个好听的声音唤他“师父”。
每个月的十五,他都会去后山那眼清泠泉边坐一坐,掬一捧冰冷的泉水,看着水中破碎的月影,想起那句诗。
濯发清泠泉,月明不能去。
他洗净了双手,却洗不去心底那抹月影。
月光照亮了清泉,也照见了他无人知晓的深情与孤寂。
他曾以为阿愿是山风,吹皱了许泠的心湖,也搅乱了他的倒影。
后来才明白,阿愿是注定要远行的风,而他自己,才是那潭沉默的泉水,永远环绕着山月,却永远无法将月抱满怀。
那夜月光如水,照见的,终究是三个人的痴妄。
再后来,他听说她在远方的小镇开了间医馆,叫“济安堂”。平安喜乐。
他知道,他的泠儿,终究是在风雨里长大了,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
这就够了。
他依旧会每月去泉边坐坐,依旧会对着月光想起她小时候赖在他怀里听故事的模样。
山风来来去去,浮云聚了又散。
唯有这眼清泉,映照着千古明月,流淌着无人知晓的,名为“濯清”的深情。
月明不能去。
此生,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