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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谢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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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层窗户纸,终究还是被捅破了,只是没想到,会是以那样一种方式。
阿愿变得很安静。
不是之前那种带着委屈和赌气意味的沉默。他像是活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我们能看见他,却触摸不到。
我心里慌得厉害,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我甚至宁愿他像之前那样,带着点委屈和小心翼翼。
至少那样,他还是“阿愿”。而不是现在这样。
这天午后,天气有些闷热。
师父在药房小憩,我坐在屋檐下,心不在焉地缝补一件阿愿之前干活时刮破的衣裳。
阿愿坐在院子另一头的石阶上,手里摩挲着一根枯草,目光低垂。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正朝着我们这小院的方向而来。
我心里猛地一紧。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骑马的人?
几乎是同时,石阶上的阿愿猛地抬起了头。
他神情变得警惕和锐利。
他的背脊下意识地挺直,整个人的气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马蹄声在院门外戛然而止。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院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猛地推开,力道之大,让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七八个腰佩长刀的兵士鱼贯而入。
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一进门便自动分成两列,扫视着整个院子。
最后,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石阶上那个刚刚站起身的身影上。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魁梧汉子,他看着阿愿,眼眶瞬间就红了。
下一秒,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那七八个彪形大汉,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殿下!”
殿下。
真的是他。
我手里的衣服和针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像是失去了知觉。
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个我捡回来的、会撒娇怕苦的、笨手笨脚学做饭的“阿愿”,被这一声“殿下”,彻底击碎,消散在空气里。
阿愿——不,是谢愿。
他站在那里,面对着跪了一地的属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微微抬了抬手:“起来吧。”
“是!殿下!”众人轰然应诺,垂手肃立。
那刀疤脸的汉子上前一步,声音哽咽:“殿下!末将等寻了您两个月!几乎将边境翻了个遍!苍天有眼!您安然无恙!您……”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终于从谢愿身上移开,落在了我身上,眼神充满审视和敌意。
谢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眼神复杂到我形容不出来。
“是她救了本王。”他开口。
那刀疤脸汉子闻言,眼中的敌意稍减,他对着我,抱了抱拳:“多谢姑娘搭救之恩。殿下在此养伤期间,多有打扰了。”
这时,师父也被惊动,从药房里走了出来。
谢愿对上师父的目光,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没有多做解释,也没有寒暄,只是转向那刀疤脸汉子,沉声:“军中情况如何?”
“回殿下!您失踪后,军心不稳,边境几度吃紧!陛下震怒,已连下三道金牌催促寻找殿下!幸得殿下洪福齐天……”
他们开始谈论起军国大事。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被兵士围在中央的谢愿。
他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冷硬,听着属下的汇报。
阳光照在他身上,映出他与我,与这个小院,格格不入的尊贵和遥远。
这两个月,像是一场梦。
我捡到了一个麻烦,给他取名阿愿,看他笨拙地劈柴挑水,听他怕苦撒娇,习惯他围在我身边转悠……
我以为我们之间,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可现在梦醒了。
他不是阿愿。他是谢愿,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
我之于他,不过是一个恰好路过,顺手救了他一命的乡野医女。
仅此而已。
那些朝夕相处,那些看似亲昵的依赖,那些带着烟火气的点点滴滴,在“殿下”这两个字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值一提。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愿抬手,示意那刀疤脸退到一边。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兵士,落在了我和师父身上。
他朝我们走了过来。
那些兵士自动让开一条路,目光依旧紧紧跟随着他。
他在我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先是看向师父:“许先生。”他的声音低沉,“这两个月,多谢先生与令徒的救命之恩,与……收留之情。”
他没有自称“本王”,用了最普通的称呼。
可这并不能拉近任何距离,反而让那声“谢”字,显得更加客气而疏远。
师父看着他,微微颔首:“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挂心。”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了我。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可里面不再有依赖,不再有笑意。
“许泠。”他声音变低,“我……有话想单独对你说。”
师父看了我一眼,我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我没事。
师父没再说什么,转身默默地回了药房,关上了门。
院子里那些兵士,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院门外等候。
热闹拥挤的院子,瞬间又空荡下来,只剩下我和他。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不再交叠。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空气很安静。
他看着我,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道,“我不叫阿愿。”
虽然早就知道了,可亲耳听他说出来,还是像被钝器重重砸了一下。
“我叫谢愿。”他继续说,“是大梁的三皇子。”
三皇子。
这三个字,像三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在我的心口。
原来,他不只是皇子,还是那位传闻中战功赫赫的三殿下。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阿愿”的影子,却只看到属于“谢愿”的冷峻。
“那天在战场上,我中了埋伏,亲卫拼死护我突围,我身受重伤,浑浑噩噩逃到山里,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就看到你了。”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
他看着我沉默的样子,眼神更愧疚。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的脚步顿住了,眼神黯淡下去。
“许泠,”声音急切,“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我开口,“我知道你失忆了。”
他继续:“后来……后来我慢慢想起了一些碎片,想起那把匕首……想起雷雨夜……我知道我身份不简单,可能会带来麻烦。我……我不敢告诉你,我怕……”
他停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怕什么?怕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会害怕?会把他赶走?还是怕,别的什么?
是啊,如果他早早告诉我他是三皇子,我还会那样自然地和他相处吗?还会让他劈柴挑水吗?还会在他撒娇时,无奈又心软地应和他吗?
不会了。
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平等的。
“所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过分平静,“你现在都想起来了?你的过去,你的身份,你的……责任。”
他点了点头:“是。他们都找来了,边境战事未平,父皇……还在等我回去。”
“那你……”我攥紧了手“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看着我,眼神翻涌。
“很快。”他说,“军情紧急,我必须立刻赶回去。”
果然。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泥土的鞋尖,不想让他看见我瞬间红了的眼眶。
心里那片刚刚稍微松动的地方,又迅速冻结成冰。
走吧,走吧,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就在我以为这场对话即将结束,我们之间也将画上句点时,他却忽然又上前一步,这一次,他的动作很快,没给我拒绝的机会。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猛地将手缩回背后,避开了他的触碰。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神情受伤。
“许泠!”他声音提高了些,有种孤注一掷的急切,“你听我说!我回去,是为了平定战乱,是为了……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地回来!”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昏黄的暮色里,他的眼睛很亮,里面燃烧着火焰,炽热而又坚定。
“等我打完仗,等我回来!”他盯着我的眼睛,“等我回来,我就娶你!”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句话我早已不敢当真了。
他是皇子,我是民女。云泥之别,天壤之隔。
他怎么可能娶我?
“你……你胡说什么!”我慌乱地摇头,心乱如麻,“你是皇子,我……”
“我不是胡说!”他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霸道又执拗,“我说过,我谢愿此生,非你不娶!什么身份地位,我都不在乎!等我平息了边患,立下战功,我就向父皇请旨!许泠,你信我!”
他看着我,眼神是那么真诚,那么热烈,几乎要将我融化。
那一刻,我看着他的眼睛,听着他掷地有声的承诺,冰封的心湖,竟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可耻的希冀,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了上来。
或许。或许他说的是真的?
或许。他真的可以?
我可耻的“嗯”了声。
尽管知道也许结果可能会头破血流,我还是想信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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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谢愿走了。
院子里再也没有那个抢着干活的身影,没有那个围着我说笑的声音,也没有了那种,让人又嫌吵又觉得安心的热闹。
日子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变得格外漫长,也格外安静。
我像往常一样起床,采药,晒药,做饭,吃饭。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手里的草药仿佛还留着他分拣时的温度,井台边好像还能看到他挑水时洒落的水渍,就连吃饭时,都会下意识地在他常坐的位置摆上一副碗筷,然后才愣愣地收回。
师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在我对着空碗筷发呆时,会默默地给我夹一筷子菜。在我晾晒草药走神时,会接过我手里的药筛,轻声说:“我来吧。”
我知道师父是心疼我。可我心里那个被谢愿掏空的地方,谁都填不满。
那天之后,我好像生了一场大病。
人醒着,魂却丢了一半。做什么都慢半拍,脑子里反复回放的,都是他离开那天的画面。
他站在院门口,回头看我那一眼。
暮色把他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
“许泠,等我回来。”
这句话,像烙铁一样,烫在了我的心上。
起初是滚烫的,带着让人心悸的甜和不顾一切的勇。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滚烫慢慢冷却,变成了沉甸甸的东西。
等他?
怎么等?
等多久?
他是皇子,是统兵打仗的王爷。他的世界是金戈铁马,是朝堂风云。
而我,只是这深山小院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医女。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
那些兵士看我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
我知道,在他们看来,我这点微末的救命之恩,或许用些金银就能打发干净。殿下的那句“娶你”,恐怕也只是重伤失忆后的一场荒唐梦话,当不得真。
理智告诉我,不该痴心妄想。
可心里总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万一呢?万一他是认真的呢?
我就这样,在患得患失里煎熬着。
一会儿觉得他绝不会负我,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傻得可怜。
为了不让自己整天胡思乱想,我只好拼命找事情做。
我比以前更勤快地往山上跑,采回更多的草药,把它们分门别类,炮制得妥妥当当。
我跟着师父辨识更复杂的药方,学习针灸,逼着自己把那些医理塞满脑子。
师父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提起:“泠儿,镇上的李员外家,前几日托人来问,想请你去他府上做专职的医女,待遇颇丰,你……”
“我不去。”我没等师父说完就打断他,“我在这儿挺好的。”
我知道师父的意思。
他是想让我走出去,多见见人,别把自己困在这方寸之地,困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里。
可我不敢走。
我怕我走了,万一他哪天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就守着这个小院,守着这片他曾经生活过的天地,固执地等着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的未来。
时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山里的叶子黄了又绿,山涧的溪水涨了又落。
偶尔会有一些消息,像风一样,断断续续地吹进我们这山旮旯里。
有时是去镇上卖药材的村人回来说,边境好像又打了几场大仗,三殿下用兵如神,又打胜了。
有时是过路的商队闲聊,说陛下对三殿下甚是倚重,赏赐不断。
还有人说,在城里看到了三殿下凯旋巡街的仪仗,百姓夹道欢迎,威风得很……
每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我的心都会揪紧。
既希望听到他安好,又害怕听到的消息里,再也没有“许泠”这两个字的容身之处。
他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
远得像天边的月亮,我能听到关于他的传说,却再也触摸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温度。
只有一次,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的人,敲开了我们院门。
他什么也没多说,只递给我一个包袱,说是“故人所托”,便匆匆离开了。
我疑惑地打开包袱,里面没有信,只有几匹质地极好的软缎,一些精致的女孩家用的头油、香膏,还有一包京城里有名的点心铺子的蜜饯果子。
我看着那包蜜饯,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掉了下来。
他还记得。
记得我怕苦,记得我爱吃甜。
这点滴的念想,像黑暗中唯一的一点星火,支撑着我,在无数个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继续等下去。
我把那些衣料和香膏都小心地收了起来,一样也没动。把那包蜜饯拿出来,和师父分着吃了。
很甜,甜得发腻,可吃到嘴里,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师父看着我,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再说。
日子,就在这样渺茫的希望和现实的清冷中,一天天流逝。
我依旧每天清晨打开院门,朝着山外的那条小路望上一会儿。
依旧在夜里,听着风声,期盼能再次听到那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等待,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而希望,是这漫长等待里,唯一的光。
只是这光,太微弱了。
微弱得,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将它吹灭。
而我,只能守着这点微弱的光,在日复一日的守望里,把自己站成一块望夫石。
等着那个也许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等着那个,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