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东方来》履霜坚冰至

83、第 83 章

　　千幻真人那一声“为何要救我”，在秘境残墟中久久回荡，如石投深潭，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沉寂千年的回响。

　　云芷未答，只将袖中红尘万象镜轻轻一转。镜面掠过他识海深处最后一丝执念——那团曾自诩“凌驾万法”的傲慢之火，如今已化作一缕青烟，袅袅散入虚空，不留痕迹。

　　她转身离去，步履无声。身后，千幻真人独坐废墟，掌心托起一滴露水。水中倒映天光，再无幻影。

　　三日后，万法门传出消息：千幻真人闭关百日，重修《幻真经》，删去“压胜”“惑心”诸篇，增补“观妄”“守真”二章。更令人震动的是，他亲书一帖，命弟子送至青岚宗山门：“昔日以幻蔽真，今愿以真破幻。若有召，万死不辞。”

　　而就在这三日间，西域的天，塌了。

　　起初只是零星传言：赤水河一夜干涸，河底白骨森然；青石村全村失踪，唯余灶台余温；大慈寺晨钟不再，夜半却闻铁链拖地之声……

　　可当这些消息传至东洲各大宗门，竟如泥牛入海。天机阁密报封存，剑阁长老称“流民滋事，不足为信”，更有宗门反讥：“凡人生死，何关大道？”

　　唯青岚宗，未置一词，却悄然开启山门下三重济世阵——那是七情浩劫后立下的祖训：“若见苍生泣血，纵逆天命，亦当伸手。”

　　于是，当家园化为血土，当正道沉默如铁，那些被世界遗弃的人，便拼尽最后一口气，向此而来。

　　青岚宗，坐落于灵渊大陆东洲，群峰环抱，云海翻涌。山门前九重白玉阶直通天际，高悬正中的，仍是那块古朴庄重的三字金匾——“青岚宗”，笔锋如剑，气韵沉凝，千年不褪其光。

　　而在金匾之侧，立一青玉碑，通体温润，灵纹如水流转，上书七字：万象归元，道在人心。此碑乃七情浩劫后宗门重建时所立，昭示青岚不再独修清寂，而愿与万民共承天道。西域边缘靠近东洲的百姓，纵隔千山万水，亦听闻“青岚不弃凡尘”之语——曾开灵田赈灾、设药庐疗疫、于大旱之年引泉百里，救活数万流民。故今日，当家园化为血土，他们便拼尽最后一口气，向此而来。

　　平日里，弟子往来如织，灵禽盘旋，一派仙家气象。山门两侧，一面古铜色圆镜悬于石柱，镜面无光，似蒙尘久矣。此即照心镜——是七情浩劫后，云芷素以“红尘万象镜”为核心，融万千凡人祈愿与修士忏悔之念重炼而成。传说，唯有当人心至诚或罪孽昭彰之时，镜中方会映出真实。

　　然而今日，这清幽圣境却被一片凄厉的哭声撕裂。

　　山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身上缠着渗血的布条，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拖着孩童，背着老人，有的甚至用破席裹着尸身，一步一跪，叩首至山门。

　　“求仙师救救我们……”

　　“孩子快不行了……给口掺灵露的水也好啊……”

　　“我家村子……全村都没了！”

　　近月来，西域灵脉异动频传，天机阁密报已至三日，却如石沉大海。此刻，真相终于踏着血与尘而来。

　　哭声、哀嚎、断续的咳嗽混作一团，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腐臭与绝望。守山弟子手忙脚乱地分发掺了灵露的清水与粗粮——真正的灵泉早已封禁，宗门济世阵仅能支撑百人一日之需。

　　一名老妇抱着枯瘦如柴的孙儿，跪在石阶上磕头，额头撞得鲜血直流，喃喃：“仙人……让他喝口灵泉……他才五岁……他娘被拖走那天，还说要给他摘野果……”

　　这一幕，让刚从后山练剑归来的赵磊浑身一震。

　　“这……怎么回事？”他大步上前，一把扶住老妇，声音嘶哑，“谁干的？！”

　　老妇抬起浑浊的眼，泪水混着血污流下：“是……幽冥殿……那些黑袍人……半夜从地底钻出来……铁链锁人，挖心取血……村长说他们要炼‘血器’……我们……只是种地的啊……”

　　赵磊双拳紧握，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他猛地抬头，望向远处天际那一片死寂的赤土，眼中怒火如焚，声音却透出难以置信的寒意：

　　“幽冥殿？！那个被写进宗门禁典、说早在三百年前就遭天雷诛灭的魔宗……竟还活着？！”

　　“你冲过去，能救活一个孩子吗？”林云的声音冷静如刃，一把按住赵磊欲拔的剑柄。他蹲下身，轻声问一名中年男子：“你们从何处来？如何走到这里？”

　　“西……西域赤水村……”男子颤抖着，眼中满是恐惧，“正道？早没了！天罡剑阁三年前一夜焚尽，大慈寺的和尚……自己拿铁链锁了村民送进葬神渊……我们听说……只有青岚宗还肯看凡人一眼。”

　　他忽然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去年……还有剑阁的仙师来收粮，说是‘护村税’……可今年再见到他们……眼睛是红的，走路没影子……村里老人说，那是披着人皮的鬼。”

　　苏晴脸色骤然惨白，身子一晃。她踉跄上前，抓住男子衣袖：“村长李伯……还在吗？他总坐在槐树下抽旱烟……还有阿秀姐，去年刚成亲……她的孩子……”

　　男子怔住，眼中涌泪：“姑娘……槐树还在……树下挂着三具尸体……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怀里……还攥着半截烟杆……”

　　苏晴浑身发抖，记忆如刀剜心：“阿秀姐……去年还跟我说，有位白袍修士路过村子，给了她一颗糖哄孩子……她说那糖甜得奇怪……后来才发现……”她哽咽难言，指甲掐进掌心，“那糖，是红的。”

　　“啊——！”她双膝砸地，十指抠进石缝，血混着泪滴入尘土。那槐树下，再没有哄她吃糖的阿秀姐，也没有教她认字的李伯。只有风穿过空荡的枝桠，呜咽如泣。

　　此时，山门两侧的照心镜忽生异动。镜面如水波荡漾，竟不再映照眼前人群，而是浮现出一幕幻影：

　　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人合十诵经，手中念珠莹润如玉。可细看之下，每一颗珠子内，都封着一张扭曲的小脸——孩童睁眼无声哭嚎，魂魄被生生炼入珠中，永世不得超生。

　　围观弟子惊退数步，有人失声：“大慈寺的‘净业念珠’……竟成了噬魂法器！”

　　与此同时，青岚宗云栖峰洞府中枢。

　　玄曜立于灵犀玉璧前，他指尖轻点璧面，清音如磬。刹那间，符文自生，光影流转，一道沉稳而清晰的声音自玉璧深处传出，非机械，亦非人声，而是千万缕凡人低语与天地律动交织而成的共鸣：

　　“西域近三月，灵脉枯竭事件二十七起，主脉三条尽数断裂。”

　　“凡人确认死亡：八万三千五百四十七人，村落二百一十七座，城镇三座化为死域。”

　　“黑市血器流通链：‘血婴刃’‘万魂幡’‘噬心锁’交易记录一千二百零三件，源头指向——葬神渊。”

　　“空间扰动回溯完成……目标巢穴概率定位：葬神渊。”

　　“西域正道宗门近三年‘自愿’注销名录：十七家。”

　　玄曜目光沉如寒潭。那“自愿”二字，何其讽刺——不是覆灭，而是主动退出人间，将凡人拱手让予深渊。

　　他忽然眉头紧锁：“不对……若西域正道尽数沦陷，为何天机阁西域分阁三日前仍能发出密报？内容详实，灵纹未伪。”

　　云芷素缓步走入，雪袖轻拂玉璧边缘：“除非……发报者自己也以为所见为真。”

　　两人对视一眼，寒意顿生。

　　“我查过古卷，”玄曜低声道，“幽冥殿有一秘术，名‘梦魇蛊’，可织幻境于识海；更有‘记忆篡改符’，能将屠杀记作赈灾，将哭声听作颂歌。若此术已大成……”

　　他顿了顿，声音如坠冰窟：“西域修士眼中的世界，或许仍是太平盛世。凡人消失，被解释为‘迁居东洲’或‘瘟疫自然死亡’。偶有清醒者，反被当作走火入魔，囚于静思崖。”

　　云芷素闭目，轻叹：“所以天机阁密报石沉大海，并非无人理会……而是收报之人，根本看不出那是求救。”

　　玉璧之上，赤土荒原如画卷铺展。画面放大，定格于一处废墟：墙角蜷缩着一个孩童，手中紧攥半块干饼，胸口已无起伏。

　　玄曜凝视那小小身影，低语如风：“毁灭肉身易，诛灭执念难。幽冥殿主厉无赦，三百年来屡灭屡生，靠的不是修为，而是人心之盲与道统之默。他们以‘长生’为饵，诱修士入彀；以‘秩序’为名，掩盖暴行。若只以剑伐之，不过是斩其形，难灭其根。”

　　云芷素转身，目光如炬：“所以，我们要的不是屠刀……而是一面镜子。”

　　“一面能照出罪恶本质的镜子。”玄曜接道，“让被蒙蔽者醒悟，让沉默者发声——幽冥殿，早已不是门派，而是吞噬文明的癌。”

　　“文明之癌……”云芷轻叹，“他们毁的不只是灵脉与生命，更是人心中的善与信。一个连孩子都不放过的宗门，已无资格存在于世。”

　　此时，晚晚从药堂奔来，小脸苍白，手中药箱微颤。她在一具破席旁蹲下，掀开一角——不足三岁的女童蜷缩其中，唇紫气弱。

　　“还有气！”她急忙取出玉瓶，倒出一粒回春丹。此丹本为修士所炼，凡人服之九死一生……但总好过等死。

　　丹药入喉，女童睫毛微颤，虚弱地唤了声“娘”，又昏睡过去。

　　晚晚轻轻抚摸她枯黄的头发，哽咽：“这么小的孩子……他们怎么忍心……”

　　她抬头，眼中悲悯如水：“他们不只是杀人……是把人当牲畜宰割！这些孩子，有的亲眼看着父母被挖心，有的被铁链拖行十里……他们的心……早就碎了。”

　　林云站起身，目光如冰，扫视满山哀鸿：“这不是杀戮，是系统性的毁灭。毁灵脉，断生机，屠凡人，炼血器——这是妖魔行径，非修真之道！”

　　赵磊站在石阶上，望着那些瘦骨嶙峋的孩童，拳头紧握。他想起自己幼时饿昏路边，是青岚宗一位师叔递来一口灵米，才活到今日。若非如此，他或许也如这些孩子一般，死在荒野，无人知晓。

　　林云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愤怒是对的。但我们要用它点燃火炬，而不是烧毁自己。”

　　苏晴抱起女童，抬头望向主峰，眼中恨意如刀，却多了一丝光：“乡亲们……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你们白死。我要让整个修真界记住你们的名字，记住幽冥殿的罪！”

　　晚晚取出一枚温润青玉简，指尖凝出灵光，轻点玉面。符文流转，无声刻录。

　　她蹲在难民身旁，轻声问：“老人家，您叫什么名字？从哪个村子来？”

　　“我叫李三娘……青石村的……男人被挖了心，女儿被拖去炼魂……我藏在地窖三天，爬到这里……”

　　玉简微颤，浮现出“青石村·李三娘”字样，其下自动烙印一缕灵识，仿佛将她的声音、恐惧与不甘尽数封存。一滴泪落于玉面，激起涟漪，光华微闪，似有共鸣。

　　玄曜已将“幽冥罪行数据库”初步建立，灵犀玉简开始自动复制，准备向天机阁、霸刀宗、天剑宗等六大正道宗门发送。

　　就在此时，灵犀玉璧忽与照心镜共鸣，一道破碎影像强行投映于众人眼前——

　　天罡剑阁，山门大开。晨光熹微，钟声悠扬。

　　数十名白衣弟子列阵练剑，动作整齐，面带微笑，口中诵着清心诀。

　　可镜头拉近——他们的眼珠毫无焦距，皮肤下隐有黑脉蠕动；剑锋划过空气，竟无一丝灵光。

　　一只乌鸦落在檐角，刚啼一声，便浑身僵直，坠地化灰。

　　整座山，寂静得可怕。没有风，没有虫鸣，没有心跳。

　　只有重复的剑招，和永不落幕的“太平”。

　　影像戛然而止。

　　晚晚捂住嘴，泪如雨下：“他们……还在‘活着’……”

　　“不，”玄曜声音沙哑，“他们早已死去。如今行走的，不过是幽冥殿用执念与血□□制的人皮傀儡，在替活人演一出盛世假戏。”

　　云芷素缓缓抬头，望向西方赤土，眼中再无悲悯，唯余决绝：

　　“若世界沉溺于谎言，那便由我青岚——斩梦为醒。”

　　风起，卷起衣袂，如同无数冤魂的低语。

　　山门两侧，那面久未显光的照心镜，忽然泛起微澜——镜面如水荡开，不再映人形，而是一片赤土之上，血河奔涌，万魂哀鸣。镜缘隐现云芷素当年重炼此镜时所刻的小字：

　　“万象非虚，唯心可照；若世无明，吾镜为炬。”

　　青岚宗，已不再沉默。

　　一场以真相为刃、灵契为弓、万民之心为阵的征伐，悄然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