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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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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燥热的夜,金銮殿大门紧闭,殿外是争斗不休与刀光剑影,殿内却是鸦雀无声。
蟠龙柱投下的阴影里,御座下方的金砖地上,李元卿挺直了背脊,眉眼低垂地跪着,等着来自帝王的审判。
她鬓发散乱,低眉却不低头,那双酷似其兄长的凤眸里没有恐惧,平静如一汪潭水。
年轻的皇帝背对着殿门而立,明黄色的龙袍显得更沉郁。他手按在腰间剑柄之上,剑柄镶嵌的宝石闪着寒芒。
“朕问你,”过了良久李景曜才慢悠悠地开口,“到底悔不悔!”
一字一句回荡在殿宇中,李元卿知道兄长在问什么。悔不该生出妄念?悔不该勾结党羽?悔不该将这昭国江山,将这兄妹情分,置于如此境地?
她没有片刻的思索,果断地吐出两个字,清晰又平静:
“不悔。”
两个字掷地有声,连殿外的喧闹声都被盖住了一瞬。
李景曜猛地转身,“锵”一声抽出腰间佩剑,直刺李元卿的咽喉而去,带着帝王的雷霆之怒,和毫不留情的杀意。
预想中利刃穿透肌肤的场景并未发生。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生生握住了锋利的剑刃!
是秦瑞!
她不知怎么挣脱了侍卫的压制,以近乎决绝的姿态扑跪在李元卿身前,右手死死攥住御剑,鲜血随即顺着指缝和剑身涌出,砸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
李元卿失声惊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静之!快松手!”
皇帝也愣住了,他持剑的手臂僵在半空,显然没料到,这个一贯温顺恭谨的驸马,有如此胆量和身手,竟敢空手接白刃。
但是秦瑞没有松手。
剑刃割得更深,细密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鬓角。
她强忍疼痛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看向帝王,眼神坚定到有些固执。
“陛下,”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一切罪责在臣,与公主无关。”
李景曜的目光从那血流不止的手,缓缓移到她身后,那个满眼只剩下担忧、连脖颈前的剑都忘了的皇妹脸上。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狂怒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秦瑞!你可真是个好驸马!你秦家满门的性命,都不想要了?”
他手腕微动,想将剑抽出,秦瑞却攥得更紧,仿佛那不是一把利刃。
僵持只是刹那,皇帝就将剑锋从她手中狠狠抽出!
“嗤——!”
秦瑞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右手无力地垂落,鲜血流淌得更急,在她脚边汇聚。
“静之!”
李元卿再顾不得什么仪态和尊卑荣辱,膝行上前,一把撕下自己内衬的绫罗,想要为她包扎,只是那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好几次无法对准狰狞的伤口。
李景曜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从不低头的妹妹,此刻为一个欺君罔上之人如此惊慌失措,忘了向他求饶,也忘了她自己的处境,甚至急得要落泪一般。
真是荒谬。
他最了解她,和自己一样无情的秉性,如今居然有为了旁人不知所措的时刻。
染血的御剑被“当啷”一声掷在地上,金属撞击金砖的声响格外刺耳。
李景曜踱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相偎的两人,语气诡异地平静下来,却比刚才更令人心悸。
“朕从前怎么没看出,你们如此情深意重呢?”
他目光落在李元卿身上。
“元卿,”他声音低沉,字字如刀,“朕明明给过你机会,你却一心向死。”
机会?李元卿心底冷笑。
是被随意许配给草包贵族的机会?是居于人后、籍籍无名、了此残生的机会?还是像世间所有寻常女子那样,侍奉夫君、养育儿女、将毕生消磨在后宅方寸之间的机会?!
她李元卿,身上流着与皇兄一般无二的太祖血脉!他读得经史,她亦能倒背如流;他习得骑射,她同样箭无虚发!皇兄能文武兼修,她也无一日懈怠,究竟哪一样逊色于他?
可偏偏,她是个女儿身!
从李景曜登基的那一天起,她所有的抱负都成了笑话!成了皇兄眼中需要被提防、被修剪、甚至被彻底碾碎的野心。
她猛地抬起头,直直的撞上皇帝冰冷的视线。
“皇兄口中的机会,就是折断我的羽翼,磨去我的爪牙,将我圈养成一只吟风弄月的小鸟吗?”
她试图跪的更笔直,却不忍心挣开搀扶她的秦瑞。
“凭什么?!”积压了十数年的委屈与愤懑在此刻彻底爆发,“凭什么因为我是女子,就只能困于深宫后院,看着那些碌碌庸才,将李家的江山带入泥沼?!”
“我五岁熟读圣贤书!六岁便能与太傅论史!七岁作《安邦策》,父皇赞我若为男身,必封侯拜相!谈史论政,我难道不比那些纨绔子弟强过百倍吗?难道我就只配相夫教子、经营后宅琐事吗?!”
殿外的打斗声似乎更近了,隐约传来侍卫的厉声呵斥和兵刃破风的锐响,殿内安静了一瞬,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李景曜被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气得脸色铁青,他厉声喝道:“放肆!李元卿,朕对你还不够好吗?荣华富贵,开枝散叶,这本就是你身为公主该有的命!”
“我若是认命,今日也就不会跪在这御座之下了!”
“你还知道这是御座?你读的圣贤书到哪里去了?江山社稷自有朕与文武百官操心,何时轮到你一个公主来指手画脚!”
“指手画脚?”李元卿惨然一笑,笑容里充满无尽的悲凉和嘲讽,“皇兄你告诉我,如今站在朝堂之上的,有多少是靠着祖辈恩荫的酒囊饭袋?有多少是只会歌功颂德的谄媚之徒?他们懂什么治国方略?他们懂什么民生疾苦?!”
“我的好皇兄!你明知我能为你分忧,为你匡扶天下!你却选择视而不见!你亲小人、远贤臣,把我像防贼一样防着!甚至不惜用一桩荒唐的婚事来蒙骗我、羞辱我、监视我!你可曾真正给过我一条能施展抱负的活路?!”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绝望:“没有啊。皇兄,你给的从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像我们的母后,像宫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活着,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样的机会,我根本不需要。”
她不再愤恨地瞪着他,而是缓缓低下头,看向身旁气息微弱的秦瑞,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刚才的盛怒从未出现。
至少,在这条路上,她并非全然孤独。
“说完了吗?”李景曜嘴唇翕动,想要斥责她大逆不道,想要用君臣纲常来反驳,却发现那些话苍白无力。因为他内心深处知道,她说的,至少有一部分,是事实。
“既然你如此不屑于朕给你的生路,那朕就成全你们。”
他不再看她们,转身走向那高高在上的案几,提起朱笔,在早已备好的明黄绸缎上书写起来。笔锋几乎要透穿绸缎,每写一字都带着压抑的怒火。
“朕,现在就下旨。”
那卷明黄的秘旨,被李景曜随手掷下,轻飘飘地摔在二人眼前的金砖上。
绸缎滚动,缓缓摊开。
【昭华公主,沉疴难起,永不奉诏。驸马秦瑞,其身已殁,风光大葬。】
“其身已殁……风光大葬……”
秦瑞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一窒。
李元卿的身体也瘫软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旨意。又看了一眼身旁脸色惨白、血染衣袍的秦瑞。
两人都明白了这寥寥数语究竟意味着什么。
公主可以活着,却要永远被禁锢在深宫高墙内,耗尽余生,看着理想腐烂成泥。
驸马也不必死,只是要从此隐姓埋名,漂泊世间,无家可归,亲手埋葬自己的所有。
皇帝选择了饶恕她们的性命,却要她们从此相见无期,各自孤独地活着。
生与死的界限,到底哪个更残忍?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昭华公主李元卿,也再无驸马秦瑞。”
李景曜没有再看她们,他背过身,面向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挥了挥手,宽大的龙袍袖摆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他疲惫地开口:
“谢了恩就滚吧。”
李元卿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还有金銮殿常年燃着的龙涎香。然后,她拉着秦瑞没有受伤的左臂,一起朝着皇帝,朝着那卷圣旨,缓缓地叩拜下去。
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传来清晰的痛感。
这一拜,拜别的是她与帝王李景曜之间,最后一丝兄妹之情。
身后的侍卫上前拉她,李元卿抬起头,恰好与看向她的秦瑞视线交汇。
这一对视,仿佛穿透了此刻的惊心动魄,穿透了数月来的刀光剑影,同床异梦与真心假意,猛地跌回了那个红烛高烧、喧嚣鼎沸的晚上,那个一切都尚未开始,又似乎一切早已注定的——
洞房花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