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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远途 ...

  •   戴昂什塔一手揽着西尔维娅,一手托烛台。

      西尔维娅瞬时想起睡着前的所有事情。

      浑身的寒毛都炸开。

      她太害怕了。
      或许,也因为她太困倦了。

      手脚和头脑脱节。

      她完全动弹不得。

      走廊灰白色。

      烛台上的雾焰像灰色的幽灵。

      楼梯的栏杆被投在地板上。

      苍白与灰烬色,轮廓分明的网格。

      阴影里似乎蠕动着扭曲的藤蔓。

      静默地、迅速地绞缠和吞噬。

      吞噬西尔维娅的胳膊和腿——倘若它们太过靠近那些阴影。

      西尔维娅更害怕的是它们会吞噬她的脑子。

      倘若它们可以沿着她的视线向她蔓延——

      戴昂什塔停在一扇门前。

      没有敲门。

      大门立刻向内旋开。

      雾焰映出利斯马切高大、浮肿的身影。

      西尔维娅顿时完全清醒。

      开始扭动挣扎。

      “没事,没事,西尔维娅小姐。”
      戴昂什塔紧紧扭着她,低声安抚,
      “我把您带到您的父母亲身边了。”

      “把她带到雾焰边坐着。”
      利斯马切对戴昂什塔说。

      西尔维娅想尖叫。
      但没叫出声。

      因为她闻见拜塔米娅的味道。

      苦涩、寒冷又温暖的草药香、

      西尔维娅被放回地面。

      戴昂什塔带她走向雾焰炉,但她的视线四处乱转,寻找拜塔米娅的身影。

      这里似乎是利斯马切和拜塔米娅的卧室。

      孩子们从不被允许进入。

      西尔维娅也从来不对这里好奇。

      但拜塔米娅正躺在雾焰炉边。

      那里有一道躺椅,盖着渡语绸,垂着流苏。

      拜塔米娅闭着眼。

      听见脚步声就立即睁开。

      “好了,你看见你的西尔维娅了。”
      利斯马切忽然出声。
      吓了西尔维娅一跳。
      “你看,正像我说的,她没什么事。”

      他听上去漫不经心,且漠不关心。

      瑞德洛普穿着丝绒的晨跑,神色疲惫。
      但头发还算整齐,面颊上姑且有一道红晕。

      西尔维娅来到她面前。

      想哭,但哭不出来。

      “你还好吗,孩子?”
      拜塔米娅朝西尔维娅伸手。

      西尔维娅想了想,递上一只手。

      拜塔米娅拉住西尔维娅的手,翻来覆去看一看,又翻开袖子。

      “昨天我看到你悄悄溜出来了,没看到你被戴昂什塔带回去。”
      拜塔米娅说。

      利斯马切坐进一张扶手椅,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你真的没事吧?没有被什么人碰到吧?”
      拜塔米娅追问。

      “我真的没事,夫人。”
      西尔维娅其实不想说话。
      一开口,她就感到整个面部都在抽搐。

      她还没想哭,它们却已经迫不及待要歇斯底里地崩溃一场了。

      “请放心,夫人。戴昂什塔小姐看见我了,把我也带走了。昨晚没有人碰到我。”
      西尔维娅语调平静。

      不过,她低下头,迅速一眨眼,抖掉一滴眼泪。

      “没事就好。”
      拜塔米娅微笑,
      “其他人都还好吗?瑞德洛普好吗?雅克缇芙、诺西丽茨呢?恩塔格呢?”

      她很少和西尔维娅说这么多话。

      “她们都安全。”
      西尔维娅回答。

      利斯马切还在场。

      虽然一直在大声打哈欠和不耐烦地啧嘴。

      西尔维娅不敢说瑞德洛普有多生气。

      也不敢说索弗坦的坏话。

      拜塔米娅心领神会。

      “谢谢你,孩子。带给我好消息。”
      她用眼神示意火炉边的另一把躺椅。
      “昨晚让你受到惊吓啦。天亮之前,你就在这里休息吧。天亮后,你的父亲又要离开荷夏麦。我们一起享受这短暂的温馨时光吧。”

      她都不敢看西尔维娅的眼睛。

      西尔维娅讨厌这个安排。

      看见拜塔米娅固然让她安心。

      但她一刻都不想在利斯马切身边多待。

      西尔维娅不明白拜塔米娅的用意。
      直到很多年后。

      那时她才知道,拜塔米娅既不喜欢生孩子、养孩子,也很讨厌利斯马切。

      或许,她也希望有个孩子在场。

      当她无法独自应付利斯马切时。

      晨哨一吹,利斯马切终于起身。

      西尔维娅都快再次睡着了。

      “歇着吧。”
      利斯马切朝拜塔米娅挥挥手。

      又朝西尔维娅示意:
      “送送我。”

      西尔维娅眼睛还没睁开,就拖着疲倦的脚步追了出去。

      清晨已至。

      今天的清晨也是昼时段的伊始。

      天空中,一半是明亮冷漠的银粉色,一半是华贵悲痛的暗金色。

      明暗过渡之处则是一堆云,不浓不淡,形状不确切。
      与其说是云,不如说是天空中的迷雾。

      雪停了。

      遍地雪冰。
      落雪的白山像两堵厚墙。
      那沉默的白色巨物。

      空气却超乎意料得炎热。
      真是割裂。

      身后的荷夏麦在这种空气下亦真亦幻,似是而非。

      远处的村落倒是轮廓清晰。
      好像还闪着光。

      至于道路——道路通向一团又一团的迷雾。

      利斯马切的鹿车将会驶进迷雾。

      利斯马切和鹿都不害怕。
      西尔维娅也不担心。
      赶车人对这种迷雾也早已司空见惯。

      出门时,利斯马切竟然拿了件银色的水兔子毛外套给西尔维娅披着裹上。

      裹得严实。
      但相当拖沓。

      柔软,过于温暖。银色,杂淡粉色绒丝。
      西尔维娅并不喜欢这种色调。

      西尔维娅想还给他。
      但他表示不用还了。

      “披着呗。天太冷。你老子对你好吧。”

      西尔维娅点头。

      拒绝是没有用的。

      利斯马切要么装听不见,要么训她一顿。

      利斯马切穿头戴跟大衣配套的水兔子毛帽子。
      同样,银色,杂淡粉色绒丝。
      帽檐还有点压眼睛。

      眉毛被禁锢在帽檐下,显得有些局促和逼仄。

      “这趟我要去银燕平原。”
      利斯马切说。

      西尔维娅困倦极了。

      “好的,爸爸。”
      西尔维娅尽力应声。
      “一路小心。神念星光围绕保护您。”

      “我要往银燕平原去,走个三天,到那再待八天,然后拐个大弯,借道渲浅河古遗迹,然后——”
      利斯马切停了停。
      又说,
      “银燕平原现在也在闹暴风雪呢,但是过几天可能会放晴。”

      他一直望着西尔维娅的脸。

      西尔维娅每个字都听明白了。
      连起来却不知所云。

      她就说:
      “希望您抵达的时候雨就停了。”

      “你回去睡觉吧,”
      利斯马切终于不看她了,
      “好好陪陪你妈妈。”

      ——那个不是我妈妈。

      这句话西尔维娅没说。

      ——你不去跟她道个歉吗?

      这句话西尔维娅想都没想。

      她只希望利斯马切离拜塔米娅越远越好。

      利斯马切转身上车。

      西尔维娅礼貌地站在原地等车子走。

      车子远去,驶入迷雾。
      西尔维娅欢欣鼓舞。

      深吸一口气。
      甚至想旋转着跳舞上楼。

      实在太困了。
      精神已旋舞回屋,身体却仍站在这。
      呆愣着。

      双脚终于挪动。
      却是自动自发移向野地。

      河水冻结……
      或许,很快就会化冰。

      冰裂低鸣。

      在西尔维娅恍惚的耳畔,它们像众鸟齐飞时翅翼的哗响。

      鞋底在银丝柳的树根上绊了一下。

      脚底板打滑。

      西尔维娅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她忽然惊醒。

      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了这么远。

      迅速转身。
      往家宅赶去。

      卧室门紧闭。

      西尔维娅站在门前沉思。

      最终决定不敲门。

      去雾林厅吧。

      雾林厅也空无一人。

      但,怎么会?

      半夜被抱走时,大家不是还在吗?

      不对。
      自己是在被抱走的中途醒来的。

      或许,那时候,其他人也都被带走了。

      西尔维娅回自己的房间。

      墙壁悬挂金茑萝。

      铃兰灯昏黄。

      彻夜明亮。

      是真的亮了一整夜,还是有人在她来之前替她打开了?

      西尔维娅来不及多想。

      将父亲的水兔子毛外衣堆在地上。

      上床。
      扑进被褥。

      终于睡了真正的一觉。

      雅克缇芙再次发起烧来。

      女佣默尔米克和梅丽尔照顾她。

      戴昂什塔则照顾拜塔米娅。

      没有人知道拜塔米娅那晚到底经历了什么,伤得重不重。

      莱恩提目睹了全程,或许也对瑞德洛普谈起过。

      但他们避开了更小的孩子们。

      而拜塔米娅很快就能下床活动。

      像以前一样,穿紫色调的衣裙,盘着头发,抄账本,打理围攻花园。

      戴昂什塔依旧哼着歌给雅克缇芙熨裙子。

      所有人似乎都忘了那些事。

      西尔维娅假装自己也一样。

      她不单是想骗过其他人,好融入平静又快乐的日常生活。

      还想骗过自己,让自己忽略心中隐痛,平凡又正常地活下去。

      那种隐匿的疼痛就像一整个树根连主干带须地被从土里扯出。

      土层没崩塌。
      只是留下了如层层分叉的闪电状创痕。

      细细小小的无数分叉。

      可能需要余生的许许多多个时刻来修补。

      荷夏麦正处夏季,天亮后雪水迅速融化。

      身上的衣服,从水兔子毛长外套到白色的风琴藻混毛编上衣配厚实的绒布蓝裙子,再到濛濛灰蓝的长袖单裙。
      最后,换成迷雾草编的盛夏登山专用衣裤。

      拜塔米娅特许西尔维娅去醒山行走,但每次都要叫两个人跟着她。
      偶尔也会亲自陪同。

      醒山并非全然荒芜的野性山脉。
      石路与栈道修得结实。

      搬东西的,赶路的,种地的,放牧的,都从山里穿行。

      这就是西尔维娅用脚步旅行的开始。

      这个夏季昼时段虽然以滑稽荒谬的悲伤事件为开端,却也明亮辉煌得让她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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