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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十二章 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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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明等在长桌边。
伯尔林茜和安特洛坐在沙发上。
他们切开桃子分着吃。
并给了寥湛两块。
“走吧!”
伯尔林茜轻快地说。
——是啊,请振奋我的心情,给我勇气。
寥湛在心里默默地对着伯尔林茜祈祷。
但伯尔林茜和安特洛并没有刻意同寥湛说笑。
一路上,都是静静的,淡淡的,默默的。
今天的三方塔和往日没有太大区别。
它就像时光中的一个定点。
一个绝对的奇点。
医生走来。
仍穿深蓝长袍。
像往日一样,叫出寥湛的名字,带她去诊室。
今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寥湛坐在凳子上。
“这几天睡得怎么样?”
医生问。
“还好。”
寥湛回答,
“仍然做梦。但是没那么累了。”
“跟你的小伙伴们一起好好吃饭啦?”
医生笑。
“有的。”
寥湛情不自禁也笑起来。
“那好。我们开始。”
开始什么?
开始治疗吗?
但医生没有来到寥湛面前。
而是依然坐在桌子后面。
“你对小时候的经历印象太深了。”
突如其来地,他对寥湛说。
“但这不能怪你。你受到的那些责备都太刻薄了。受过责备后。又没有人带你走出来。你只好一个人挨罚,一个人被关在小屋子里,一个人消化这一切。而你又无法真正消化它们,只好把它们储存起来。所以你现在总是过度警惕。”
“你警惕伤害、保护自己的方式有两个。首先,自己做得足够好,免得别人说你不好。而后,在这个的前提下,如果有人还是说你不好、否定你、拒绝你,你就判定这个人没事找事,然后开始反击。”
是的,是这样的。
——我早就知道了。
寥湛默默地抱怨。
同时,感到一丝失望。
“那我该怎么办?”
她问。
“哭一会吧。”
医生停下写字的笔,抬起头微笑道。
又是寥湛早就知道的东西。
“哭过了。”
寥湛机械地回应。
“早就哭过了。”
“不要着急。”
医生向椅背一倚,闭上了眼睛。
“你还是先静一静。感受一下这些东西。”
好的。
寥湛也像椅背靠去,闭上双眼。
很奇怪。
她的心头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事物,忽然开始翻腾。
怨恨,愤怒,困惑。
以及,傲慢……
对自己的理解,对自己的不解。
对世界的失望。
对世界的希望。
还有……
巨大的困惑。
以及,巨大的希望。
是的,她仍希望真正地理解自己和他人,理解世界。
而后,同这一切好好相处。
但是,该怎么做?
到底该怎么做?
本能地,她发动温变能术,将手头的空气凝结成冰块。
冰块真烫手。
她想把它们抖落下去。
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它们,希望往远处投掷。
“不错!”
不知何时,医生已经站起身,
“跟我来!”
寥湛从椅子上站起来,抖得几乎站不平稳。
医生没有搀扶她。
而是打开门,走在前面。
寥湛颤抖但坚决地跟上。
就像奔赴战场。
她一个人的战场……
穿过走廊。
眼角余光扫到了伯尔林茜、安特洛和风明。
风明立刻起身打算跟过来。
但另外两人拉住了她。
——你也经历过这一切,对不对?
寥湛在心里对伯尔林茜说。
——你现在已经好起来了。
——所以,我也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在一座不起眼的房门前,医生停下脚步。
“准备好了吗?”
不,他并没有这样问。
而是径直拉开了门。
门后的房间不大。
四壁像是古老的、被打磨光滑的暖色木头。
也像玉石。
天花板很高,顶端有星尘般细微的光点缓慢旋转。
空气里有一种旧书、草药和暖岩的混合气息。
温馨,深邃。
似乎还有点神圣。
也有神像。
神像飘浮在半空。
似乎是木质的。
是一个男人。
拄着拐,脸上有疤痕。
手里拿草药。
“这是我们的医神,光辉者阿莱芙的朋友和追随者。他的名字是‘息’。”
医生说。
寥湛听说过这些传说。
但眼下,她不在乎。
“现在,在治愈者‘息’的面前,你想做什么事?”
医生询问。
温变能术凝结成的冰块仍然攥在寥湛手里。
让她手心发烫。
她攥起它,朝着墙壁狠狠地砸去。
暖色的、木头和玉石质地的墙壁。
冰块撞在墙上,碎裂,飞溅。
一片白色的冰棱粉末。
六边形的花朵。
冰花蔓延。
“不错。”
医生说,
“温变能术是你最擅长的能术吗?”
寥湛摇头。
“原来如此。”
医生笑着欣赏墙上的冰花。
寥湛沉着肩膀。
手掌在身侧轻轻一转。
又凝结起新的冰。
这次不是轮廓温润的冰块。
是尖锐的冰棱。
寥湛斟酌了一下,朝被冰花覆盖的那片墙面扔去。
“别担心。”
医生的话语声几乎淹没在寥湛的心跳里,
“这里很结实。比这猛烈的,它见过更多。”
寥湛稍微放下心来。
带着犹豫和试探,朝没有冰花覆盖的墙面甩了一把冰刀。
确实。
刀刃碎裂,弥漫,成为星尘般的冰花。
“一切都很结实,可以抵御所有伤害。”
医生在呼啸的寒风中说,
“天花板,地板,墙面,甚至,我。”
寥湛不想伤害他。
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所以,她朝所有方向投掷冰霜,但避开了他。
尖锐的冰片、沉重浑浊的冰球,当真只是来自温变能术吗?
寥湛感到它们似乎来自她的血管。
血管、骨髓和脊椎。
以及,心脏。
刺骨的寒意。
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
她先前不知道。
自己的身体里储存了如此庞大如此厚重的寒冷。
它们浓缩在这人形的躯干里。充塞在这人形的高压罐头里。
它们沉睡,弥漫,游走,彼此挤压,尖叫。
它们在高压的罐头里四处游蹿,彼此推攘。
它们其实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
但它们出不去。
因为,寥湛希望自己看上去优雅、静止、斯文。
所以,它们出不去。
现在……它们出来了。
像是那高压的结界被击破了一个开口。
它们争先恐后、急不可耐地往外涌现。
寥湛无法停止抛出冰块的动作。
凝结,攥紧,蓄力,抛掷。
冰屑迸溅在她的脸上。
后来,她连蓄力的耐心都没有。
一刻不停地将凝结在手心的一切抛掷出去。
甚至它们不止凝结在手心。
脊椎后,头发底下,肩膀上,胸腹前。
刺球状、闪电状、火焰状、碎石状的冰团。
成环、成列、成点阵地浮现。
又向周围迅速移涌。
将地板、天花板和墙壁冻结。
寥湛有点担心医生的安危。
却控制不住自己。
“没关系。”
医生站在发光的气体盾或幻光盾里面,大声说道。
他甚至提醒寥湛,
“你要记得,你可以呼吸!”
很及时的提醒。
寥湛似乎一直没顾得上呼吸。
发觉到这一点时,她察觉到自己头痛、胸闷,几乎喘不过气来,还想要呕吐。
“深呼吸!”
医生说,
“站在那里别动。我数三个数,你吸气——”
吸气三个数,屏息三个数,呼气三个数。
而后,吸气四个数,屏息四个数,呼气四个数。
最终,吸气五个数,屏息六个数,呼气七个数。
寥湛平静下来。
也不再像是被神秘而庞大的力量裹挟着,被动地、停不下来地生成并抛掷冰块了。
现在,四处挂满白霜和冰棱。
寥湛浑身披着雪花。
睫毛上也有冰晶。
她现在真的看上去很像刻板印象的“雪碎族”了。
平静下来以后,她发现自己在哭泣。
哭?
有什么好哭的?
当然应该哭。
抓住哭泣的机会,尽情哭泣。
而后,把旧日的寒冷和恐惧都驱逐出去。
毫无预兆地,成簇的闪电状冰晶浮现在她额前。
它们在空中迅速排开,成环。
然而尖梢朝内。
对准了寥湛的脑袋。
“呼气!”
医生大喊。
寥湛长长地呼气。
冰晶散开。
撞击在墙壁、屋顶和医生的能术盾上。
“抱歉!”
寥湛声嘶力竭地道歉,
“我可以继续吗?”
在她询问许可之前,就已经有更多的冰晶涌现成形,四处弥散。
“当然!”
医生在撞击声、碎裂声和冰冻的摩擦声之中喊叫,
“别忘了!医神像也很结实!”
寥湛用力将一支投枪状的冰棱朝着神像甩过去。
她其实不想亵渎或击杀医神。
她愤慨的只是心中的那个神明。
她相信神明吗?
不,那不是一个具体的神灵。比如传说中浮景的创造者阿莱芙,比如后来的历代帝王,比如伊芙族的保护神珀朗桑黛……
她的神明,是一个高高在上俯视着她,无时无刻监视着她,细密琐碎地指责着她,尽职尽责地纠正着她的声音。
这个声音会批判她的一切举措,也会批判她见到的人和事,让她对万事万物都有着严苛的要求。
既仁慈,又严苛。
表面宽容,内心讥讽并否定。
现在,她将这纯洁、神圣、无辜、智慧且总是占据道德至高位的神灵杀死。
人,鲜活地生活,触摸,呼吸,进食,排泄,探索,休眠。
不需要这样一个超脱又龌龊、仁慈又苛刻的声音时刻凝视、评判和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