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再见》纾桐

3、同桌

　　祁朔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惊醒的。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枕边似乎还残留着病房消毒水的气味。几秒钟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少年时代的卧室，床头闹钟显示着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时间——早上七点四十分。
　　早读课已经开始十分钟了！
　　他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手忙脚乱地套上那身蓝白校服。重生回来的第二天，他的生物钟还顽固地停留在前世作为祁总、常常熬夜加班的状态。他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抓起书包就冲出了家门，连早饭都顾不上吃。
　　一路狂奔到教学楼，祁朔扶着楼梯扶手喘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和衣领，这才故作镇定地走向高一（三）班的教室。
　　“报告！”
　　他扶着门框，声音因奔跑而带着微喘，瞬间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讲台上，班主任李老师的话音戛然而止，皱着眉看向他。
　　就在这片寂静中，祁朔的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正从走廊另一头走来的许祝婧。她抱着一摞刚收上来的英语作业本，步伐轻缓。他冲过来的动静太大，让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微微侧身躲避，两人差点撞在一起。
　　他们同时刹住脚步，距离近得祁朔能看清她微微颤动的长睫。
　　“对不……”祁朔下意识开口道歉，声音却在看到她清澈眼眸的瞬间卡住了。晨曦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怀里抱着作业本，微微睁大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受惊后的茫然，像林间偶然遇见生人的小鹿，纯净而无辜。
　　许祝婧很快恢复了平静，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抱着作业本，侧身从他身边安静地走过，留下一缕极淡的、却足以让他心神不宁的茉莉清香。
　　祁朔站在原地，心脏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奔跑，还是因为那短暂的、令人心悸的近距离接触。
　　“祁朔，开学第二天就迟到？”李老师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他连忙走进教室，略带尴尬地站在讲台旁。
　　“行了，回座位吧，下不为例。”李老师还算通情达理。
　　“谢谢老师。”祁朔松了口气，刚要抬脚往自己昨天临时坐的、靠后排的位置走去，李老师却再次开口。
　　“正好，趁着大家都在，我们简单调整一下座位。有些同学个子高，坐在前面会挡住后面的同学。”李老师拿着花名册，目光在教室里扫视，“祁朔，你个子高，坐到后面去……嗯，许祝婧旁边那个位置空着，你就去那儿吧。”
　　祁朔的脚步顿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许祝婧旁边？
　　那个他前世坐了整整一年，充满了无数回忆和遗憾的位置？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李老师，又下意识地看向许祝婧的方向。她似乎也有些意外，抬起头，目光与他有一瞬间的交汇，随即又很快低下头，继续看着自己的课本，只是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瞬间淹没了祁朔。他强压下几乎要溢出嘴角的笑意，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用一种听起来尽量自然的语调回答：“哦，好。”
　　他背着书包，一步步走向那个熟悉的位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命运般的恍惚。他甚至在经过萧然时，收到了对方一个挤眉弄眼的暧昧表情，但他此刻无暇理会。
　　他在许祝婧旁边的空位坐下。木质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目光落在她摊开的英语书上，不敢直接看她。
　　许祝婧侧过头，对他露出一个礼貌而温和的浅笑：“巧。”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祁朔感觉自己的耳根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再次成为了她的同桌。
　　整个上午，祁朔都处于一种微妙的亢奋和小心翼翼的克制之中。
　　他端正地坐着，看似在认真听讲，实则全部的感官都在悄悄关注着身旁的人。
　　第二节课，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复杂的几何图形，那是一道证明题。
　　许祝婧微微蹙起眉心，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方，迟迟未能落下。
　　“婧婧，这道题你会吗？高中数学好难啊。”后桌的温涵悄悄用笔帽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背，声音压得极低。
　　许祝婧微微向后靠了靠，同样小声回应：“我也卡住了。”
　　“啊？连你都不会？”温涵有些气馁，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用气声怂恿道，“哎，你看看祁朔。”
　　就在这时，许祝婧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的祁朔似乎也在草稿纸上画着什么。她原本并未在意，直到他放下笔，状似随意地将草稿本往桌子中间挪了挪。
　　然而，那摊开的纸页，恰好停留在她视线可及的范围内。上面用干净利落的线条，写出了完整的解题步骤。
　　许祝婧的目光在那草稿纸上停留了两秒。正是在这思路明晰的瞬间，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只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向上移了几分，落在了祁朔的侧脸上。
　　恰逢此时，一片明亮的阳光穿过窗棂，不偏不倚地洒在他的身上。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将他原本显得有些冷硬的轮廓软化了几分。他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书本，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平日里那双看起来有些疏离的眼眸，此刻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她甚至能看清他鼻梁上一点点被光照出的、细微的绒毛。
　　这个发现让许祝婧微微一怔。她迅速收回视线，仿佛被那阳光烫到了一般，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赶紧低下头，纤细的手指重新握紧笔。
　　当她写完最后一个步骤，放下笔时，心中掠过一丝轻松，同时，也对身旁这个看似冷淡疏离的同桌，生出了一点新的、复杂的认知。
　　午休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
　　“唉，朔！吃饭去！今天食堂有红烧鸡块，去晚了就没了！”萧然一把勾住祁朔的脖子，嗓门洪亮。
　　祁朔却犹豫了一下，他的目光瞥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已经阴沉下来，细密的雨丝正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窗，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下雨了。”他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心跳却悄然加速。
　　“嘿，正好，我带伞了！够大，咱俩挤挤没问题！”萧然拍了拍书包，一脸“我靠谱吧”的表情。
　　祁朔没接话，他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身旁的许祝婧正站在教室门口，望着窗外的雨幕，轻轻蹙起了秀气的眉。她今天显然没有带伞。
　　机会！
　　心脏猛地跳快了几下，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挣脱开萧然的手臂，用一种尽量显得随意，实则内心鼓声雷动的语气说：“你……你先去吧。我……我再整理下笔记。”
　　“整理笔记？”萧然一脸狐疑，顺着祁朔那几乎不加掩饰的目光看向门口的许祝婧，瞬间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促狭的坏笑，“哦——明白了明白了！‘笔记’确实挺重要的！那我先走了，不耽误您！”他说完，还故意冲祁朔挤挤眼，这才笑嘻嘻地撑着伞冲进了雨幕。
　　祁朔被好友看穿，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此刻也顾不上了。他看着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只剩下他和还站在门口犹豫的许祝婧。他拿起自己那把黑色的长柄伞，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才终于鼓起勇气，一步步走向教室门口。
　　脚步声在空旷下来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许祝婧似乎还在为如何去食堂发愁，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靠近。
　　“那个……”祁朔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
　　许祝婧闻声转过头，看到是他，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祁朔不敢与她对视太久，目光飘向窗外的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没带伞？”
　　许祝婧轻轻点头：“噢，是，今天早上天气还挺好的。”
　　“我……我正好要去食堂。”祁朔举了举手中的伞，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你要不要……一起。”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自己的脸颊都在发烫。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回应，生怕听到拒绝的字眼。这一刻，仿佛比前世在商场上敲定数亿的合同还要紧张。
　　许祝婧看着他，又看了看外面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雨势，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好……麻烦你了。”
　　“嗯。”祁朔暗自松了口气，连忙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嘭”一声在两人头顶张开，隔绝了外面的雨世界，也圈出了一方小小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
　　他小心地将伞的大部分都倾向许祝婧那边，确保她不会被一滴雨淋到，自己的右肩则毫无意外地暴露在了雨帘中。
　　两人并肩走入雨中。
　　雨声淅沥，伞下的空间安静得有些微妙。彼此的距离很近，。
　　他紧张得手心微微出汗，紧紧攥着伞柄，目视前方，不敢侧头看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今天……谢谢你。”许祝婧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指的是他让她共伞的事。
　　“……举手之劳。”祁朔闷声回答，心跳如擂鼓。
　　“还有……上午的数学题。”她又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祁朔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果然注意到了。他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规律而清晰。
　　“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许祝婧望着前方被雨雾笼罩的校园小路，轻声感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话。
　　祁朔看着雨丝在空中交织成密密的网，恍惚间，眼前似乎闪过另一个雨夜——那是前世，她生病后，他撑着伞，推着她的轮椅在医院的花园里透气。那时的雨也是这么凉，她的脸色苍白，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地对他说：“祁朔，等春天来了，我们再一起看樱花，好不好？”
　　那个约定，最终没能实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传来尖锐的疼痛。他几乎要控制不住眼底涌上的酸涩。
　　“春天……”他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什么？”许祝婧没听清，侧过头来看他。伞下的空间有限，她这一转头，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得更近。祁朔甚至能看清她长而密的睫毛上沾着的、从伞沿飘进来的细微水汽，能数清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四目相对。
　　祁朔在她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有些慌乱的倒影。那一刻，时空仿佛交错，前世与今生，病床上的苍白与眼前的鲜活，巨大的悲伤与失而复得的庆幸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想告诉她他有多想她，多想留住这一刻，多想改变那个既定的结局……可最终，他什么也不能说。
　　所有汹涌的情感，到了嘴边，只化作一句克制的、甚至带着点生硬的话：“……没。”
　　他加快了步伐，却依旧稳稳地举着伞，将她牢牢护在那一方无雨的天地里，自己的半边肩膀，早已湿透。
　　许祝婧似乎察觉到了他瞬间低落的情绪，虽然不解，但还是乖巧地应了一声：“哦。”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没再说话。他将她一路护送到食堂门口。
　　“谢谢你，”站在食堂的屋檐下，许祝婧再次诚恳地道谢，目光落在他湿透的右肩上，带着明显的歉意，“你的衣服……”
　　“没事。”祁朔收起伞，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淡漠，“进去吧。”
　　他看着她转身走进食堂，混入人群，直到那抹身影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握的伞柄。掌心，因为过度用力，留下了几道深红的印子。
　　他独自站在屋檐下，看着外面连绵的雨幕，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人可说的酸涩。
　　他成功地靠近了她，成了她的同桌，和她说了话，共撑了一把伞。可越是靠近，那份深埋在心底的、关于失去的恐惧就越是清晰。
　　这份青春的悸动与甜蜜，始终浸泡在名为“遗憾”的冰冷海水里。
　　雨，还在下。仿佛永远都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