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再见》纾桐

1、永夜

　　祁朔得知许祝婧生命垂危的时候，正在公司开会。
　　会议室里的喧嚣，骤然化作一片死寂。
　　医院的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着一道狭长的缝隙。傍晚灰白的光渗进来，在病房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奄奄一息的光带。
　　许祝婧躺在过于宽大的病床上，被单下的身躯几乎看不出起伏。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唯有那双眼睛，虽然失去了往日明艳的光彩，却依旧清澈。
　　护士在门外低声和祁朔交代着什么，他刚赶到医院，魂不守舍，仿佛一具被恐惧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二人声音压得极低，可她其实都明白。
　　他没有进来，她也没有问。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太多言语。
　　“祁朔。”她忽然唤他，声音轻得像雪落，带着气声。
　　他几乎是立刻推门进来，快步走到她身边，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应道：“嗯。”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又强迫自己松开。
　　许祝婧从被子里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指向窗外，“你看，下雪了。” 她喘了口气，积蓄着力量，眼睛望向他说：“你陪我去玩雪吧，好不好？”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她枯瘦的手腕和那双亮得异常、像是藏着最后一捧星光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声音沙哑得几乎碎在空气里：“好。”
　　许祝婧没有看他。她不敢看。只是抿着唇笑了笑，轻声说：“谢谢你啊。”
　　夜深了，住院部楼下空无一人。新积的雪又厚又软，路灯昏黄地照出一小片天地，雪沫在光中打着旋，像不愿落地的梦。
　　他细心地为她裹紧厚厚的羽绒服和围巾，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她蹲下身想去摸一摸洁白的雪面，却因为虚弱，身体一晃差点向前栽倒。祁朔一把从身后扶住她，手臂稳而有力，将她圈在怀里，呼吸却一下子乱了，急促地喷出白气。许祝婧在他怀里艰难地抬起头，眼睛在围巾上方弯了弯：“我没事。”她望进他深黯的、盛满痛楚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以后……我也不会有事的。”
　　祁朔怔住了。雪落在她的睫毛上，也落在他的心上。他知道她在说谎，可他只能点头，“我知道。”
　　话还没说完，她就感觉到额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骤然静了下来。她听见自己心跳漏拍的声音，紧接着是汹涌而来的疼痛——不只是病痛，更是从心底最深处翻涌出来的难过。她拼命忍了一整晚的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过脸颊，一滴一滴砸进雪里。
　　祁朔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头。他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声音却依然努力稳住，带着哄慰的语调：“不哭了……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他感受到她温热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领，像滚烫的烙铁。
　　他们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这样依偎着坐在雪地中。
　　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打扰谁。
　　后来，祁朔感觉怀里的人渐渐放松下来，呼吸变得轻缓，直至微不可闻。
　　祁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依旧维持着抱着她的姿势，低着头，像是变成了一座瞬间风化的石雕。世界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在他周围急速褪去、消失，只剩下那片刺眼的苍白，和掌心那不容置疑的、永恒的冰凉。
　　他没有嘶吼，没有痛哭，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灵魂已经被那声蜂鸣抽离。
　　在他紧握的指缝间，她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也好。她不会再痛了。至少在她的梦里，应该会有春暖花开。
　　……
　　空荡的房间，死寂无声。
　　祁朔坐在黑暗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月光惨白，照亮了茶几上那个白色的药瓶，瓶盖旋开，散落在一旁。
　　他的指尖，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轻轻摩挲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是许祝婧高中时的照片，穿着蓝白校服，站在葱郁的树下，回头笑着，眉眼弯弯，鲜活明亮，与病房里那张苍白枯萎、却仍努力絮语的脸，判若两人。
　　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痛开始蔓延，意识像浸了水的墨团，逐渐模糊、涣散。
　　黑暗中，他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束缚，猝然滑过冰冷的脸颊，砸落在黑暗里，无声无息。
　　雪花静静飘落，温柔地覆盖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