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溯》聆春扰

3、镜头下的车辙

　　第三章 镜头下的车辙

　　温莜是被雨声吵醒的。

　　豆大的雨点砸在民宿的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风裹着雨丝从窗缝钻进来，带着山野特有的湿冷气息。她翻身坐起，第一件事就是摸向枕边的摄像机——昨晚睡前，她特意把它充好了电，镜头盖还没打开，机身却带着一丝微凉的潮气。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温莜披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口，往下望去。

　　沈野站在大堂的吧台前，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赛道图纸，正对着窗户上的雨痕出神。他没穿外套，黑色短袖的袖口依旧卷到小臂，露出那道浅褐色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条沉默的蚯蚓。

　　温莜的心跳轻轻顿了一下。昨晚他说“明天必须离开”，可现在已经是“明天”的清晨，他却没再提退房的事。是忘了，还是……改变了主意？

　　她抱着摄像机，犹豫了几秒，还是一步步走下楼梯。“沈先生，早上好。”

　　沈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转过头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扫过她怀里的摄像机时，微微沉了沉。“早餐在厨房，自己热。”他说完，便转身走到靠窗的桌子旁，将赛道图纸摊了开来。

　　温莜没去厨房。她站在原地，看着那张摊开的图纸——上面用黑色马克笔画着蜿蜒的赛道轮廓，红色的箭头标注着弯道的角度，还有一些用铅笔写的小字，像是路面的坡度数据。图纸的右下角，画着一个小小的方向盘图案，旁边写着“LW”两个字母，字迹很轻，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

　　是李伟的名字缩写。

　　温莜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摄像机的机身，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走到桌子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沈先生，你是在设计新的赛道吗？”

　　沈野握着铅笔的手顿了顿，没抬头：“与你无关。”

　　“我可以帮你。”温莜脱口而出，见沈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疑惑，她连忙补充道，“我以前拍过建筑纪录片，学过一点构图和测量，或许能帮你看看弯道的视觉效果……”

　　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拍过建筑纪录片，但所谓的“学过测量”，不过是跟着摄影师打了几次下手。可她太想留下来了，哪怕只是找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

　　沈野盯着她看了几秒，目光从她的脸移到她怀里的摄像机，又移回图纸上的“LW”字母，最终，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温莜的心里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她连忙拉了把椅子，在桌子旁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图纸上的那个小方向盘图案上。“这个……是李伟喜欢的设计风格吗？”

　　沈野握着铅笔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他以前总说，弯道要像方向盘的弧度一样，既要快，又要稳。”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李伟。温莜的心跳加快，却不敢再追问，只是低下头，假装研究图纸上的弯道。

　　雨下了一上午，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沈野一直在修改图纸，偶尔会问温莜一两句关于“哪个角度拍出来的弯道更有张力”的问题，温莜都尽量回答得专业又克制。

　　中午的时候，雨终于小了些。沈野突然站起身：“跟我去山上看看。”

　　温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抓起摄像机，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沿着民宿后面的小路往山上走。小路泥泞不堪，沈野走在前面，脚步稳健，偶尔会回头扶温莜一把，掌心的厚茧蹭过她的手腕，带着一丝粗糙的温度。

　　走到半山腰时，沈野停下了脚步。他指着前方一片开阔的空地：“这里就是新赛道的起点。”

　　温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空地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车辙痕，显然是他之前来勘查时，用越野车压出来的。雨丝落在车辙里，积起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她下意识地举起摄像机，打开镜头盖。镜头对准那些车辙痕，雨丝在镜头里变成了模糊的光斑，车辙的纹路却清晰得惊人——有的深，有的浅，有的蜿蜒，有的笔直，像一道道刻在大地上的记忆。

　　“咔嚓。”

　　轻微的快门声在雨里响起。沈野转过头，看着她手里的摄像机，没有生气，只是眼神复杂地问：“这也值得拍？”

　　“值得。”温莜认真地点点头，“这些车辙，是你和赛道对话的痕迹，就像……就像你擦头盔时的动作，都是有温度的。”

　　沈野的身体僵住了。他看着温莜镜头里的车辙，又看了看她认真的侧脸，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摄像机的镜头。“别拍这些了。”他的声音很轻，“带你去看个地方。”

　　他带着温莜往山的更深处走，小路越来越窄，两边的树木越来越密。走了大约十分钟，眼前突然出现一条废弃的土路，路的尽头，停着一辆布满锈迹的越野车。

　　那辆车的车身是深蓝色的，车身上有几道明显的撞痕，车头的保险杠已经变形，车标也掉了一半。温莜的目光落在车门上——那里贴着一张已经褪色的贴纸，上面画着一个方向盘，旁边写着“SY&LW”。

　　是沈野和李伟当年的赛车。

　　温莜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她举起摄像机，镜头里的越野车在雨雾中，像一个沉默的老兵。她刚想按下录制键，手腕却被沈野抓住了。

　　“别拍它。”沈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已经……不属于赛道了。”

　　温莜转过头，看着他眼底的痛苦，突然明白了。这辆车，或许就是当年那场事故里的赛车。她慢慢放下摄像机，轻声说：“我不拍，只是看看。”

　　沈野松开她的手腕，走到越野车旁，伸手抚摸着车门上的撞痕。雨丝落在他的头发上，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当年就是在这里，我把方向盘打晚了……”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如果我再快一点，他就不会……”

　　“不是你的错。”温莜打断他，声音坚定，“我查过当年的事故报告，是刹车失灵，不是你的问题。”

　　沈野猛地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痛苦：“你查过？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温莜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仅是为了我的纪录片，更是为了让你知道，你不需要一直惩罚自己。李伟的家人，也不会希望你这样。”

　　沈野看着她，沉默了很久。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也落在那辆废弃的越野车上。

　　突然，他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释然，又带着一丝苦涩。“你这个人，真的很固执。”

　　温莜也笑了，她举起摄像机，对准远处的山峦：“和你比起来，还差一点。”

　　沈野没再阻止她。他靠在越野车上，看着温莜镜头里的山峦，看着那些在雨后天晴里渐渐清晰的轮廓，突然说：“下次，带你去看真正的赛道。”

　　温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转过头，看着沈野的侧脸，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像撒了一把碎金。她用力点点头，举起摄像机，轻轻按下了录制键。

　　镜头里，沈野靠在越野车上，望着远方的赛道方向，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雨停后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吹过他的头发，也吹过温莜的心头。

　　她知道，自己终于，离他的回忆，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