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溯》聆春扰

1、镜头下的旧头盔

　　第一章 镜头与头盔

　　傍晚的风裹着山边的凉意，吹过“野径民宿”的木栅栏。温莜蹲在院角的葡萄架下，膝盖上垫着块洗得发白的帆布，手里的摄像机镜头被一片肥大的葡萄叶半遮着，镜头里的焦点却牢牢锁在二十米外的男人身上。

　　沈野就坐在露台的藤椅上，背对着民宿的木门，手里捧着个白色的头盔。那头盔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外壳上布满细密的划痕，侧面用红色喷漆写的“SY&LW”字样，边缘已经被磨得发虚，像是被无数次的指尖摩挲蹭掉了颜色。

　　温莜的指尖轻轻旋动对焦环，摄像机的液晶屏上，男人的动作被拉得更近。他用一块浅灰色的软布，顺着头盔的弧线慢慢擦拭，动作慢得不像在清洁，倒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擦到额前的通风孔时，他的手指顿了顿，指腹在孔边缘的一道深划痕上反复蹭了蹭，喉结无声地滚了一下。

　　就是这个瞬间。

　　温莜下意识屏住呼吸，拇指轻轻按在录制键上。液晶屏右上角的红色录制灯亮起，微弱的光线藏在葡萄叶的阴影里，几乎看不见。她的镜头追着他的侧脸，捕捉到他眼睑垂下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一小片阴影，捕捉到他握着软布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双属于赛车手的手，掌心有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厚茧，指腹带着旧伤的痕迹，却在触碰头盔时，温柔得不像话。

　　半个月了。

　　自从温莜拖着行李箱，以“需要长期取景拍摄山间风光”为由住进这家民宿，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沈野碰这些与“过去”有关的东西。这家民宿处处透着赛车的影子：大堂墙上挂着放大的赛道蓝图，客房钥匙牌是缩小的赛车方向盘造型，甚至连早餐的煎蛋，都被煎锅压成了轮胎的纹路。可这里偏偏没有一张沈野的照片，没有一座他当年拿过的奖杯，仿佛那个曾在拉力赛赛道上让无数观众尖叫的“最年轻年度冠军”，和如今这个沉默寡言的民宿老板，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温莜的摄像机里，已经存了十几个G的素材：沈野清晨背着测量仪进山的背影，他在赛道图纸上用红笔标注弯道的侧影，他给民宿院子里的月季浇水时，手腕上露出的那道浅色疤痕……可没有一段像此刻这样，让她的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

　　就在她准备调整角度，拍下男人握着头盔的全景时，摄像机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嗒”——是内存卡储存满了，自动停止录制的提示音。

　　这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清晰得像一声惊雷。

　　沈野的动作猛地停住。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握着头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的弧度更明显了些。几秒钟后，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像精准的雷达，直直扫向葡萄架的方向。

　　温莜的心脏骤然缩紧，下意识把摄像机往怀里一抱，整个人往葡萄架的阴影里缩了缩。可已经晚了，男人的视线已经穿过葡萄叶的缝隙，牢牢锁在了她身上。

　　那是双很深的眼睛，瞳仁是接近墨色的黑，看过来时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像当年他在赛道上，透过赛车头盔的护目镜，锁定前方弯道时的眼神——冷静，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温莜知道自己躲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慢慢从葡萄架下站起来。手里的摄像机还没来得及关机，液晶屏上还停留在刚才录制的画面里，沈野握着头盔的侧影，在夕阳的光线下，清晰得刺眼。

　　沈野已经站起身，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他没穿外套，只穿了件黑色的短袖，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胳膊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从手肘一直延伸到手腕——那是当年事故留下的伤，温莜在资料里见过照片。他的步伐不快，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每一声都像踩在温莜的心跳上。

　　“你在拍什么？”

　　走到离她三米远的地方，沈野停下脚步。他的声音很沉，像山边的风裹着石子，砸在地上，没有一丝温度。目光没有看她的脸，而是直直落在她怀里的摄像机上，像是能穿透机身，看到里面储存的画面。

　　温莜把摄像机往身后藏了藏，指尖因为紧张而攥紧了帆布的边角：“没、没拍什么，拍院子里的葡萄……你看这葡萄快熟了，颜色挺好看的。”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指葡萄藤上挂着的青绿色果实，语气里的慌乱藏都藏不住。

　　沈野顺着她的手看了眼葡萄藤，又转回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反而带着点嘲讽：“拍葡萄，需要把镜头对着我的头盔？”

　　温莜的脸瞬间热了。她知道自己的借口漏洞百出，干脆不再掩饰，抱着摄像机往前站了半步，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沈先生，我承认我在拍你。但我没有恶意，我是……”

　　“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沈野打断她的话，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身上带着的山风与松木的味道，混着淡淡的机油味，扑面而来，“删了。”

　　两个字，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温莜的心跳更快了，却把摄像机抱得更紧：“我不能删。”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里带着点执拗，“沈先生，我知道你不想提过去，但那些故事不应该被忘记。你当年在赛道上的样子，你和……”

　　“闭嘴。”

　　沈野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握着头盔的手猛地抬了抬，像是想做什么动作，最终却只是将头盔紧紧抱在了怀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的眼神变了，刚才那种冷静的锐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郁，像暴雨来临前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温莜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突然一紧。她想起资料里写的那场事故——五年前的拉力赛最后一站，沈野的领航员李伟，也就是头盔上“LW”的主人，在一个连续弯道里，因为刹车失灵，连人带车冲出了赛道，再也没有回来。而沈野，是那场事故里唯一的幸存者。

　　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葡萄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温莜看着沈野怀里的头盔，又看了看他紧绷的下颌线，突然觉得手里的摄像机变得很重，重得她快要抱不住。

　　就在这时，民宿的木门被推开，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跑了出来，是民宿的帮工小夏：“沈哥，晚饭……”

　　小夏的声音在看到院中的两人时戛然而止，眼神在温莜和沈野之间转了转，明显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挠了挠头，识趣地往后退了退：“那个……你们聊，我先去厨房看看。”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沈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压下了什么翻涌的情绪，再次看向温莜时，眼神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冷淡，只是声音里多了点疲惫：“温小姐，明天去前台退押金。这家民宿，不接待需要‘取景’的客人。”

　　说完，他不再看温莜，抱着头盔转身走向露台，背影挺得笔直，却在踏上露台台阶时，脚步微微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了一下。

　　温莜站在原地，手里的摄像机还开着，液晶屏上依旧停留在刚才的画面里。她看着沈野的背影消失在露台的阴影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涩。

　　她知道，自己这半个月的努力，全白费了。不仅没拍到有用的素材，还把唯一的“线索”给惹恼了。

　　可低头看着摄像机里那个握着头盔的侧影，温莜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液晶屏的边缘，心里却冒出一个更执拗的念头——她不能就这么走。

　　这个故事，她必须拍下去。不为别的，只为镜头里那个，在触碰旧物时，流露出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脆弱。

　　晚风再次吹过葡萄架，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她没说出口的决心。温莜关掉摄像机，把它小心地放进背包里，抬头看向露台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了沈野的身影，只有那把藤椅，还孤零零地留在原地，椅面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白色头盔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