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熙攘》珑骨

6、无需为任何事自卑

　　自那日聚会后，夏言熙感觉自己和丁云野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不是翻天覆地的剧变，而是像春日溪流解冻，悄无声息地浸润了干涸的河床。在学校里，他们依然是前后桌，交流算不上频繁，但那道无形的、曾经让她望而却步的屏障，仿佛变薄了许多。
　　他会自然地在她弯腰捡掉落的笔时，帮她挡住可能撞到的桌角；会在发作业本时，看到是她的，便轻轻放在她桌面上，而不是像对别人那样随手一推；偶尔回头借笔记，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也不再是纯粹的疏离，有时会带上一点点她不敢深究的、类似调侃的温和笑意。
　　而夏言熙，也努力践行着他那句“不用那么紧张”。虽然每次和他说话，心跳依旧会不争气地加速，但至少，不会再结巴到语无伦次，眼神也不再是惊慌失措地躲闪。她会试着迎上他的目光，哪怕只有一秒，也会让她窃喜半天。
　　她甚至开始习惯，在每天清晨踏入教室时，第一眼望向他的座位。看他是否到了，是趴在桌上补眠，还是在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那个身影，成了她枯燥学习生活里，一道最鲜活明亮的背景。
　　这天下午的自习课，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音。夏言熙正对着一道物理大题蹙眉苦思，感觉脑细胞都快耗尽了。
　　忽然，后背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回头，对上丁云野的目光。他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物理习题册，用笔尖点了点其中一道她刚刚正在死磕的题目，压低了声音：“这道，辅助线加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独有的清冽，像羽毛拂过心尖。
　　夏言熙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草稿纸，果然，一条关键的辅助线画错了方向，导致整个解题思路都走进了死胡同。她的脸颊微微发热，一半是窘迫，一半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和指点。
　　“这里，”丁云野见她没反应，便用笔在自己摊开的习题册上轻轻画了一道线，然后将册子往她这边推了推，“连接这两个点，用能量守恒，会简单很多。”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在书页上点过时，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感。
　　夏言熙顺着他的笔尖看去，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她困扰了十几分钟的难题，被他轻描淡写地就指出了关键。
　　“谢谢……”她小声道谢，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嗯。”丁云野应了一声，收回习题册，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重新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夏言熙转回身，握着笔，却感觉心思有些飘忽。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他靠近时，那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她甩甩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按照他提示的思路重新演算，果然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一种微妙的、带着甜意的感觉在心底蔓延。这算不算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小小的秘密互动？
　　放学后，夏言熙照例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眼角余光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丁云野今天似乎也不急，靠在椅背上玩着手机。
　　等她收拾好，抱着书包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时，他却突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去图书馆吗？听说新进了一批复习资料。”
　　夏言熙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这是在……邀请她一起去图书馆？
　　“我……我正好想去借本书。”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那一起。”丁云野站起身，单肩挎上书包，动作利落。
　　于是，两人第一次并肩走出了校门。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夏言熙走在他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高出自己许多的身形带来的压迫感，以及那份让她心安的沉稳。
　　一路上，话不多。丁云野似乎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而夏言熙则是紧张与雀跃交织，不知该说什么好。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轻微的脚步声。他们直接去了参考书区。夏言熙目标明确地找着想要的物理竞赛题集，丁云野则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梭。
　　就在夏言熙踮起脚，试图够到书架顶层那本想要的资料时，一只手臂从她身后伸过，轻松地取下了那本书。
　　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鼻尖差点撞到他的胸膛。丁云野垂眸看着她，将书递到她面前：“是这本？”
　　“……嗯，谢谢。”夏言熙接过书，感觉被他靠近的那半边身体都有些僵硬。他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的？她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不客气。”丁云野看着她泛红的耳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转身走向另一边。
　　夏言熙抱着那本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书，在原地站了好几秒，才平复下狂乱的心跳。
　　借完书，走出图书馆，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晚风带着凉意吹来，夏言熙下意识地抱了抱手臂。
　　“冷了？”丁云野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还好。”夏言熙摇摇头。
　　丁云野没再说什么，却默默放慢了脚步，走在了靠近风口的一侧，用身体帮她挡住了大部分凉风。
　　这个细小的、不着痕迹的举动，让夏言熙的心像是被温水泡过一样，柔软得一塌糊涂。她偷偷侧头看他，他目视前方，侧脸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好看得令人心动。
　　原来，看似清冷疏离的他，也有这样细心温柔的一面。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像一首舒缓的前奏，为即将到来的高潮蓄势。校园里关于丁云野和夏言熙的传闻，也不知从何时起，悄悄流传开来。
　　毕竟，那样一个耀眼又难以接近的少年，突然和一个看起来普通又内向的女生有了越来越多的交集，很难不引人注目。
　　有人看到他们一起在图书馆自习，有人看到放学后他们并肩走出校门，聚会那幅“侧影速写”的故事，也不知被谁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
　　夏言熙开始察觉到一些若有若无的目光，有好奇，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些不太友善的嫉妒。她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想缩回自己的安全区。
　　丁云野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些风言风语。但他对此的态度，却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依旧会在物理课上，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用笔轻轻戳她的后背；依旧会在她值日擦黑板够不到高处时，默不作声地接过板擦，帮她完成；依旧会在天气转凉时，不动声色地走在迎风的那一侧。
　　他的态度坦荡而自然，仿佛那些流言蜚语与他无关，也仿佛，他和她之间本就该如此。
　　这种坦然，像一种无声的力量，慢慢抚平了夏言熙内心的忐忑。她开始学着不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只专注于他传递给她的、那份独特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天空阴沉沉的，乌云低压，预示着即将有一场暴雨。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因为天气原因改在室内体育馆自由活动。大家三五成群，打球、聊天，闹哄哄一片。
　　夏言熙和淮桉予、顾辛坐在看台角落聊天。不知怎么，话题就绕到了即将到来的文艺汇演上。
　　“听说这次汇演，丁云野他们乐队要上台表演呢！”淮桉予兴奋地说，“他弹吉他超帅的！”
　　夏言熙心里一动。她知道丁云野会弹吉他，但从未亲眼见过，更没听过。
　　“真的吗？他还会组乐队？”顾辛也来了兴趣。
　　“是啊，好像是和隔壁班几个男生一起弄的，平时就在学校废弃的音乐教室练习，神秘得很。”淮桉予压低声音，“我上次偷偷去听过一次，超赞！”
　　正说着，夏言熙隐约听到似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带着明显的嘲讽。她循声望去，是几个隔壁班的女生，正聚在一起，目光不时地瞟向她这边，交头接耳，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夏言熙的心微微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但那几个女生却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为首的那个女生，叫林薇，是学校里有名的“风云人物”，家境好，长得也漂亮，据说……一直对丁云野有好感。
　　林薇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看台上的夏言熙，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哟，这不是我们的大画家夏言熙吗？听说你画丁云野画得特别传神？怎么，暗恋人家啊？”
　　她的声音不小，立刻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
　　夏言熙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那种被当众剥开秘密的羞耻感和无助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淮桉予和顾辛立刻站了起来，挡在夏言熙面前。
　　“林薇，你胡说八道什么！”淮桉予怒气冲冲地反驳。
　　“我胡说？”林薇嗤笑一声，“全班都知道的事，还装什么清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戴着个土掉渣的眼镜，整天低着头，以为画几幅画就能引起丁云野的注意了？做梦吧你！”
　　刻薄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进夏言熙的心里。她死死咬着下唇，眼眶已经开始发热。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让她无所遁形。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眼泪即将决堤的那一刻，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穿透了嘈杂的空气，清晰地响起：
　　“她什么样子，轮不到你来评价。”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声音来源。
　　丁云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看台下方。他刚从篮球场下来，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微喘，眼神却冷得像冰。他手里拿着瓶矿泉水，一步步走上台阶，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夏言熙面前，然后转过身，将她完全挡在了自己身后。
　　他的背影挺拔而宽阔，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山峦，为她隔绝了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和攻击。
　　林薇显然也没料到丁云野会突然出现，并且如此直接地维护夏言熙，脸色顿时变得一阵青一阵白：“丁云野，我……”
　　“道歉。”丁云野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散漫的狐狸眼，此刻锐利如刀，牢牢锁定在林薇脸上。
　　整个体育馆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峙的两人身上。
　　林薇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肯服软，强撑着说道：“我凭什么道歉？我说错了吗？她难道不是……”
　　“我让你，向她道歉。”丁云野再次重复，语气更冷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
　　他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林薇被他的气势彻底慑住，脸色白了又红，最终，在丁云野冰冷的目光逼视下，不情不愿地、几乎是含混不清地对着夏言熙的方向说了一句：“……对不起。”
　　说完，她便带着那几个女生，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他以最直接、最强势的方式平息了。
　　丁云野这才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夏言熙。她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受了极大惊吓的小动物。
　　他眼底的冰冷瞬间融化，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心疼，有懊恼，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手伸到半空，又顿住了，最终只是低声说：“没事了。”
　　夏言熙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他近在咫尺的、带着关切的脸庞。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害怕、难堪，都被他刚刚毫不犹豫的维护所带来的巨大安全感所取代。
　　他站在她身前，对所有人说“轮不到你来评价”的样子，像一道光，狠狠地劈开了她世界的阴霾。
　　“谢谢……”她哽咽着，声音带着哭腔。
　　丁云野看着她红红的眼圈和鼻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弯腰，凑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夏言熙，抬起头来。”
　　“你画画很好看，成绩很好，性格也很可爱。”
　　“你不需要为任何事、任何人感到自卑。”
　　“特别是……因为我。”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夏言熙的心上。
　　她彻底愣住了，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瞳仁里，清晰地倒映着她有些狼狈的身影，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无比认真的情绪。
　　他……他这是在安慰她？还是在……表白？
　　周围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淮桉予和顾辛也识趣地退到了一边，给他们留出了空间。
　　丁云野直起身，看着她依旧有些茫然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散漫，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听不懂就算了。走吧，快下雨了，回教室。”
　　说完，他率先转身朝体育馆外走去。
　　夏言熙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耳边反复回响着他刚才的话。
　　“你不需要为任何事、任何人感到自卑。”“特别是……因为我。”
　　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疯狂跳动，像是有无数只蝴蝶在胸腔里振翅欲飞。一股巨大而汹涌的暖流，冲垮了所有的不安和自我怀疑，将她整个人紧紧包裹。
　　她抬起手，用力擦掉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然后，迈开脚步，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坚定地追了上去。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奏响了激昂的乐章。
　　而夏言熙的心里，却是一片雨过天晴的澄澈与明亮。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彻底不一样了。那份暗恋，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和小心翼翼的单向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