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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留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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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哭,打从出生就爱哭。
我是在家里出生的孩子,生出来的那一天,第一嗓子嗷嗷哭的把家里养的狗啊猫啊鸡啊鸭啊弄得齐齐一块乱叫。
我妈说我一哭,就是讨债的小鬼,哄来哄去都哄不好。
但那时候,已经七岁的我,早早流过太多的眼泪,大事小事总是爱哭,总是惹人嫌的。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会闭紧嘴巴,只流眼泪不出声。
这种哭法其实很痛苦,但我却也是再也没有改过来过。
然后,看着我的徐彦青突然也流了眼泪。
我抽抽搭搭喘不上气,看着他哭就更难受,我俩就突然抱在了一起,无声的,克制的,彼此的眼泪都糊在了对方身上。
彼时,我还是个刚回家,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因为碍事的长头发被嫌麻烦,或者是因为没有人有时间带我打理,被我老爸带着去剪了一头小板寸。
可能是个假小子,总之形象堪忧。
徐彦青留下来了,那辆银白色的小车在村子里停了一夜。在第二天天蒙蒙亮,在满天星辰里伴着幽幽星光离开了这座小村。
而我是咋知道的呢?我妈习惯凌晨三点爬起来,在田地里择菜码菜,这样的蔬菜新鲜好卖。
我因为刚刚回家是和她一起睡,她起床我就会跟着醒,然后死活要缠着她和她寸步不离才行。
于是我有时候会陪老妈一起,打着手电筒,哈欠连天地坐在她身边,只要和她待在一起。
那个凌晨,我看着小车驶离远方。我拿着手电筒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照过去,也想给他们送上一束光亮。
我拉着我妈的衣服,情绪低落地走在田埂上。远远的,我就看见徐彦青那道瘦小的身影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
我不知道他已经坐在那坐了多久,我鼓起勇气问妈妈:「叔叔阿姨是不是很快就会来接他啊?」
我妈仿佛也有无限感慨:「是的,会的啊!」
这肯定的回应仿佛也是我想要的答案,我撒开手,在田埂上欢快地跑起来。
我妈妈着急的声音划破静谧的大地,她大喊:「安安,慢点,别摔沟里了!」
我耳边迎风,耳畔是妈妈关切的喊声,眼里是徐彦青孤单的背影。
我只想飞快地奔到他身边,告诉他这个肯定的答案。
「青青啊!青青啊!」
那一刻,太阳从天际线上探出了头,月亮还没落下,日月同辉,灰蒙的世界瞬间变得明亮。
徐彦青扭过小脑袋,我能看见他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以及那张漂亮又脆弱,让人不可思议的小脸。
脸上的泪痕早已被吹干了,只有红通通的眼睛在无声地诉说他最后的坚强。
「青青啊!饿不饿,我家有早饭的,一起来吃啊!」
他被我拉起手,就几步路,晕乎乎地被我带进家门。鸡鸣乍响,整个村子都活络起来了。
徐彦青这个小孩饭量小得可怜,本来家里多了一双碗筷,我奶奶沉着脸还不高兴,可是看见徐彦青就吃那么一点,跟小猫似的,她又心疼地朝他碗里放了个杂粮馒头:「娃啊,再吃一点,男娃子就吃这么一点可不行。」
我咽了咽口水,朝徐彦青眨眼,可惜对方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奶黑黝黝的小脸笑眯眯地看着他,别提多慈祥了!徐彦青特别勉强地咬了一口。
我松了一口气,就一小口。
我其实还饿得很,但家里有这么多人,分到我碗里的稀饭,又稀又少。
天色才刚亮,我妈在刷牙洗脸还没吃呢,爸和大哥在把好几篮子的蔬菜装车,那些菜码得齐齐的,一捆捆扎好,颜色绿油油的,爸又撒了水,看上去新鲜极了。
我爹爹(爷爷的意思)正在给猪喂今天第一顿食,猪崽子的声音闹哄哄地传进来。
老天爷跟着全家的动静早早就起来了,没下床呢,等着我奶端口饭给他吃。
每天一大早是小院最热闹的时候,养的小动物会嗷嗷叫唤,一家子之间也会有几句不咸不淡的交流。
我趁奶奶不注意,把徐彦青拉下饭桌。
「给我咬一口呗。」盯上馒头很久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笑得太灿烂的原因,徐彦青呆呆地就把馒头大方地递到我面前,我毫不犹豫低下头就咬下一大口。
一瞬间,原本大半个的馒头瞬间就剩下手指头上捏着的半点。
我整个口腔都被杂粮馒头的香甜味包裹。
我心满意足地推过去:「你吃了吧。」
徐彦青看了看,眼里好像有一丝嫌弃:「我饱了啊。」
我打小就在外公外婆家长大,超级敏感,超级会看人眼色的好不好!更何况,此刻的徐彦青根本不会隐藏情绪!
瞬间不开心了,从他手里接过馒头:「本来还想带你去吃好吃的,那你给我看风。」
香甜的杂粮馒头变得食之无味了,我心里很受伤。
徐彦青和我表哥一样大,但他很矮,只比我高一点,也很孱弱,让人很有保护欲,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让他在厨房门口给我站岗,飞快地进了门,从大锅灶里温着的碗中拿起一块看不出样子的肉。
眼巴巴地捧到徐彦青跟前:「快吃!」
「是什么啊?」
我生怕被还在吃早饭的奶奶注意到,赶紧催促道:「你管是啥呢,香得很!」说着就向徐彦青嘴里塞。
看见肉安全消失,我才洋洋得意:「是田里的笨麻雀,我奶就喜欢抓这些,她坏得很,就留给我姐吃。等我姐起床,她要用麻雀汤下面条,再把这几块肉都给她呢,我都吃不上!」
徐彦青听着,小小的五官都揪起来了。我察觉到他的意图,连忙捂住他的嘴:「不准吐,给我咽下去!」
好像太凶了,徐彦青好像都被吓到了。
我只是有些委屈:「有时候抓到好几只,她才会给我吃点,平时我都吃不上。这个又鲜又有营养,能让人聪明,补脑子呢!」
我奶做饭超可以,尤其各种肉被烧得更好吃。
徐彦青乖乖地点了点头,我才松开手,没想到我一松开他就抚着墙干呕起来。
我吓了一跳,想关心他,却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我俩在这鬼鬼祟祟的,到底惹了我奶的眼。
她还捧着碗呢,揭开灶台的锅盖,一眼就发现了少块肉。
脸沉沉的样子唬了我一跳。
徐彦青可能搞不懂,怎么本来慈眉善目的奶奶突然变得很凶狠,跟看仇人一样盯着我,他突然挡在我面前。
「奶奶,对不起,是我闻见香味,豆豆才拿给我吃的。」
有外人在,我奶没发飙,但她嘴不好,嘀嘀咕咕地我也不大能听懂。
但堂屋,我妈把碗一摔:「小尼姑子小尼姑子,哪块小二子就不是你家孙女,手不干净脚不干净,吃块自己家里的肉还要被你骂骂咧咧。」
我奶被我妈一唬,嘴暂时歇了。
但不巧,我爸这会儿顺好了车进来:「一大早,嚷嚷什么,车装好了,吃好了就赶紧出发!」
我爸很少讲话,但一讲话发飙家里没人敢应,他没把目光给我奶,反而是恶狠狠地瞪我妈。
我妈被吓得噤了声,但目光却很幽怨。
她怕我爸,就连我都怕我爸。
我奶这会儿都走到养猪的地方了,几句骂骂咧咧又传进耳朵里。
估计是和我爹爹告状去了。
我姐打着哈欠从里屋走出来,倚在正屋木板门边上,看着我,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惹祸精—」
我见状敢怒不敢言,反而讨好地走到她面前:「姐姐,奶奶给你留了饭呢!」
要是平时,我得跟个跟屁虫一样,殷勤地给我姐拿好碗筷,抽出板凳,让人舒舒服服地坐上饭桌吃饭。
如果是刚起床,我还会准备好瓷缸,挤好牙膏服侍人刷牙洗脸。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徐彦青在,我不太想这么做。
热热闹闹忙忙碌碌的清晨就这么结束了,爸妈上城里卖菜去了,大哥帮爹爹忙前忙后,挑粪水的挑粪水,接管子撒水浇菜的,忙活半天,才闲下来规规矩矩坐在桌子跟前写作业呢。我奶也没闲着,搬着个小板凳,正在田地里拔草摘菜。
孩子们当然是最闲的,我那个最没有存在感的大哥这会儿也能歇歇和我姐坐一起写作业。
头顶的大吊扇嘎吱嘎吱地转动,我百无聊赖。
说实话,我超级不爱学习,我至今都记得,我整个幼儿园时期只能拿过一种奖状,那就是「进步宝宝」。我爷爷对此总是很挫败,他当过兵,对孙子孙女的教育倾注心血,对学习成绩寄予厚望。可我打小,只要坐在摊开作业本的小桌前,就坐立难安,全身难受。
这可能也是决定让我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的原因之一吧。
而此刻他们两个都超级认真地在写作业,小院静悄悄的,这个状态是这个家的常态。
我在哥哥姐姐身边无聊晃荡,我姐一个厌烦的眼神,让我灰溜溜地赶紧跑开。
我回来其实也没多久,一个月不到,在爷爷奶奶那上完幼儿园,舅妈就催促着舅舅,让我妈赶紧把我领回去。
总不能供完幼儿园再供着上小学吧,而且表哥学习成绩越来越不好,天天和我玩在一起,两个人心思都野。
这话我应该是听见过的,以至于长大后都有点印象。
其实对于离开外公外婆家我挺开心的,临走,舅妈还说我没良心,我只能没皮没脸笑着,大人们都说小孩子懂什么,只有外婆一直抽泣,一遍遍关照我妈:「小豆子什么都不懂啊,冷了要给孩子多穿点啊,也不知道去你们那边习不习惯啊。」
她絮絮叨叨,弄得我心里也很难过。妈妈请她放心,没事会常带我回来。这是我唯一的不舍得,舍不得养我长大的爷爷奶奶。
可那会儿我又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