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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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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该停留在哪一个节点才好?
如果从 2025 年,从此刻的时间开始回溯的话,我该把时间停留在过去哪一个节点才能去弥补人生中那些遗憾和怅惘?
但其实我内心一直有一道声音在告诉我,我并不愿意回到过往,因为那真的是很苦的一段经历,苦到这段人生宁愿遗憾也不愿意再去经历第二次。
只是当记忆勾起脑海深处的回忆,我又该如何告诉程余,坦然向他诉说,我有一段过往,是刻骨铭心,是妥善珍藏,是无法忘怀,也是支撑着我去走了很长一段路的能量。
三十而至,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徐彦青的来信。
我想这也是最后一次。
我是 97 年出生的人,更小的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只有零星的片段穿插在我的梦境里,它们偶尔会出现,像文艺电影里的镜头一般,场景是摇晃的,光影是斑驳的,那是属于我更小时候的回忆,所以我压根没办法清楚地去阐述,那已经经过过刻画过的记忆。
所以我想,我的故事应该从两条本该平行,却阴差阳错的交叉线开始说起。
那年我七岁,从扬州小县城的外公外婆家回到亲生父母身边,那年头寄养送养对于贫苦的人家来说,是一件再稀松平常的事情,而那年的徐彦青十岁,他从上海的筒子楼,和父母一道,被送来到他的爷爷奶奶家过暑假。
盛夏,聒噪的蝉鸣在烈阳下叫唤不止,我背着装满野菜的背篓走着捷径,努力从田埂的斜坡上爬到大马路上。
与此同时,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驶过蜿蜒绵亘的山路,一路颠簸曲折地来到这座被群山环绕的小村庄里,那小车带起的一阵滚热尘土,把刚刚爬上坡的我,扬得灰头土脸。
我被满天尘埃呛得直咳嗽,我那时候正穿着大哥洗得发黄的老头背心,本就灰蒙蒙的一个人,此刻更是脏兮兮,又胡乱抹了一把脸,定睛一瞧,看着那车驶向分叉的小路,去的是往我家的方向!
好奇心驱使我连忙追赶上。
但其实不止是我,马路边上的家家户户都探出脑门在观察这辆小车的去向。
这个村长很小,小到前前后后也就二十几户人家。
那条分叉后的小路是一条铺满了细碎的石子路,是极其硌脚的一条路,我脚穿着双劣质的橡胶拖鞋,直让我觉得这石子路烫脚的厉害,要把我的脚底心和橡胶拖鞋融在了一块。
我就这么姿态滑稽的冲回了家。
再说这小路两边,左一边,驻着三家本地自建房式的洋气的农村小楼,而另一边就是在田地里自建的一家方正的农村小院。
这户就是我家!
但我家可没有现在所说的什么诗和远方。
小院里的左侧搭着一个草棚顶,底下靠大门的一侧挖了一口水井,旁边是一辆卖菜专用的大三轮,再旁边堆满了农用的锄头铲子、竹篮子和水管子、以及杂乱堆放的稻草柴火。
一条晾衣绳系紧在棚子支出的两个支点上,全家人的换洗衣服都挂在那根看似单薄实则坚韧的尼龙绳上,它们摇摇晃晃,在阳光底下几乎要被晒得嘣脆。
小院右侧第一间屋是我老太爷住的地方,紧挨着的是厨房,用我们家乡话来说,被称呼为「锅上」。
而面对大门的三间屋子,中间就是现在所称呼的客厅,左右两侧是两间卧室。
那年是 04 年,祖国的快速发展,我们这一家其实并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
我们这一家人啊,被困在这十几亩租赁的良地里,被局限在这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中,全家人都过着背朝天面朝土的日子,日复一日地埋头苦干,企图在这个城市好好的体面地活下去。
我们这一家,真的是一个很大的大家庭。
我上头有一个大五岁的哥哥,大四岁的姐姐。爷爷是沉默的,父亲是阴鸷的,奶奶是凶狠的,妈妈是泼辣的。
老太爷是个拄着拐杖,腿脚不怎么利索,在大门口能一坐就坐一整天的寡言老人。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真的都好老。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家里人都下地去了,姐姐应该在屋子里写暑假作业。我冲进院子随手扔下背篓,撒开腿就要去看那辆让人新奇的小轿车。
冲回家的时候,我远远就看见有一家三口从那辆小车上下来。
那有个穿得异常干净清爽的小男孩还朝着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那一眼,让我心里急得跟挠痒痒似的,以致于老太爷在我脑袋后面喊了什么,我都没听清。
这路最顶头的一户,是徐爷爷徐奶奶家,这是一对特别亲切善良的老两口。
但其实这边的三户人家,对我们这一家都很是照顾,我还记得我回来的那一天,这三户的爷爷奶奶都来我家看我,给了爸爸妈妈二十块钱,说是给孩子的,后来,平时见到面也总是招招手,把我喊到家里,翻一些零嘴糖果来给我吃。
我妈总说我馋死了,迟早要被老拐子拿糖哄走。然后这么絮叨着,还是会准备一些蔬菜拿给他们当做回礼。
我那会儿脸皮子浅,被我妈这么说,总暗暗下定决心,下次绝对不拿别人的零嘴吃。可下次又下次,我又总是吃得乐不可支。
我打小就是嘴馋的丫头,瞧什么好吃的总会眼巴巴的望着,掩饰不住的渴望。
这会我跑到徐爷爷徐奶奶家门口,还没靠近,争吵声就传进了耳朵里。
蓝色的铁皮大门只开了一侧的小门,那辆银白色的小轿车也没开到院子里去,就停在路的尽头,在太阳底下暴晒着。
越靠近,争论声越来越清楚,我刚从老家来到这个城市,方言不大听得懂,但还是能够听清一两句,虽然言辞激烈但没有了带一点骂人的字眼。
这和我家就非常不一样。
趴在门口,够着脖子好奇地张望着,看见徐爷爷和一个年轻男人在争吵着,徐奶奶又和一个漂亮阿姨在一边拉架,我四处环顾,才在一个角落的阴影里,看见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
这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见徐彦青。
之前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可是这个小男孩已经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漂亮的影子,果然,他皮肤白得不可思议,眼睛不是特别大,但很清亮,唇形的弧度也很可爱,就是太瘦了,身上穿着淡黄色的有印花的套头衫,小短裤将套头衫塞在了裤腰里。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羡慕他,因为我打小就没有穿过新衣服,在外公外婆家的时候,我就穿哥哥姐姐穿不要的衣服,等回家以后,还是如此。
徐彦青和我在幼儿园见过的小男孩不一样。
他非常安静,眼神平静,脸盘子也白白净净,他对于大人之间的吵闹没有表现出害怕,很平静很淡定,是那种超乎年纪的冷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那时候我根本不懂,徐彦青的神情姿态其实可以称得上是冷漠。
但那会,他在我眼里,看上去就是那种被养得很好的孩子!
我很羡慕,也隐隐有些嫉妒。
应该是我观察他太久的样子,他似有感触,目光也注意到了我,我的视线正从他干净的鞋子往上移的候,正好对上他漠然的视线。
同时,这个院子里的大人也也注意到了我。
徐奶奶一怔之后,一如既往地亲切,她招着手,把我唤进来,倒是那个年轻的男人双手叉腰上下打量着我,最后紧锁眉头地别过脸去。
我害怕地步伐踌躇,不知道改进该退。
倒是那个漂亮阿姨,用着一双和徐彦青非常相似的眉眼,只是这双眼睛含着笑意。
她身形窈窕,靠近我的时候,我还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那是一种要比我家门口栽的两棵栀子花的花香,还要好闻的味道。
漂亮阿姨走到我身边弯着腰看我,她眉眼弯弯,又转头对着徐奶奶问:“”妈,是侬家的娃娃啊?”
她语调婉转,声音清亮,不同我在周遭听过的声音。
说起来,我妈也好,我奶也好,就连我才十一岁大的姐姐也好,她们都只会扯着嗓子大声吼叫,连带着我也变的如此!
我从小到大哪里听过这么温柔的声音啊!
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喜欢上了眼前这个漂亮的阿姨。
可我因为好奇,什么都来不及收拾就跑了过来,手指甲缝里还塞着黑土,阿姨伸过手,我下意识背过手去。
漂亮阿姨也不嫌弃,她主动牵过我的手来到小徐彦青跟前,柔软的触感正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就又听她微软的声音响起:“青青啊,这里有个小朋友来找你玩啊,你们两个一起去玩好不好?”
我的出现让这一家子暂停了争吵。
徐奶奶听见漂亮阿姨这么讲,反而笑着让我带徐彦青去堂屋看电视。
这小孩看着我,不讲话也没有动作。
反而是我看他,他无动于衷,顶着大人们灼灼的视线,我主动拉过他的手朝堂屋走进去。
还好,他没有拒绝,徐爷爷奶奶家我常来,驾轻就熟的带着他钻进屋子里。
直到我们的身影在院子里消失,这一家子人也都冷静了下来。
徐爷爷叹了一口气,点上一根烟,找了个砖墩就席地而坐,年轻的夫妻两人面面相觑,男人最终也放低了姿态。
“老爸,我们也是没办法了……”
后面的话我就没有再听清,把小孩按在靠窗的藤椅上坐下,我又是打开电风扇,又是去电视机边上摸开关,翻翻弄弄找到遥控器,又端过来一张小板凳想坐到他身边。
一切忙好了,我这才发现,这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藤椅子里,正扒着窗户,隔着纱窗望着院子里呢!
“爸妈,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没回来看你们,都是我们的错,说再多都是借口啊,可是我的青青是无辜的呀!
年前照顾他的阿姨看我们忙,顾不上家,给的菜钱全贴自己家里去,这也都算了,但对青青就像对只小狗似的,随便糊弄,给口饭吃都吃不饱,饿得青青是瘦骨嶙峋的,后来还动不动就是打啊摔的,小孩子身上斑斑点点全都是伤。
青青已经好久没开口说过话,现在爸爸妈妈也不肯叫,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把他送到您这里来的…
他,他毕竟是你们的亲孙子啊!”
漂亮阿姨越说越激动,温柔的面孔因为剧烈的伤心而有些扭曲,直到再也绷不住,哭得泣不成声。
压抑的哭声听得人心刺痛,年轻男人将他的妻子拦在怀里,对着徐爷爷说道:“爸,我知道您恨我,恨我一声不响跑了出去,恨我出去给人做了上门女婿。
可是外面的苦日子我从来没对你们说过只言片语吧,芝华要强也很尊重我,结了婚以后我们就出来单过了,家里也没人帮衬,我们也就这么磕磕绊绊过来了。
孩子也是同意随了我的姓,我只是想争口气,想出人头地!你们不知道!这个时期啊,遍地黄金,只要我肯苦,就能抓住机会,我就能让芝华让青青,让爸妈你们都享福!
我不想辜负你们,再让青青走我的老路被困在大山里,更不想眼睁睁看着出人头地的机会从眼跟前溜走!”
男人的话让院子里的人陷入沉默,徐奶奶也抑制不住地擦拭着眼角。
我听清这些话,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男人的话不似漂亮阿姨还带着点地方腔调,让人听不懂。
虽然男人的话我也不大能理解,可我打小就会察言观色,撞了撞徐彦青的胳膊:“没啥的,我以前也留在爷爷奶奶家,没有很难过的。如果你想爸爸妈妈了,我就来陪你玩,你别害怕,他们迟早会来接你,孩子迟早要和爸爸妈妈一起过。”
最后一句话是我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大人们说的话总是很正确,就像我,所以徐彦青也会的,会回到他父母身边的。
只是需要等待罢了。
只是他突然扭头问我:“你是男孩女孩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说过话的缘故,他的声音低低的,很稚嫩。
我听着他的问话,瞬间瞪大了眼睛,又同时涨红了脸。
起伏的胸膛让我心脏发胀。
是自尊心受挫了啊!
“你别哭啊……”
徐彦青过分平静的小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他慌张地想替我擦眼泪。
可他话刚说出来,我的眼泪和鼻涕就不争气地一齐流了下来。
他无从下手,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神情,他的小脸纠结成一团,应该是嫌弃的,肯定是嫌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