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晏》言音弋

3、试探

　　回到家，苏辞脸上的醉意与恍惚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的冷冽。

　　她拨通了墨瑶的电话，声音平静无波：“阿瑶，帮我查一个人。林晏，就是酒吧里那个。”

　　挂断电话，她走进书房。这里是她绝对私密的领域，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旧纸张的气味。墙上、画架上、甚至地上，散落着无数张画，画的都是同一个人——林晏。

　　有微笑的，有凝望的，有在雨中的。

　　但此刻，苏辞环视这些画作，眼里没有任何往日的温柔与迷恋，只有一种审视的、近乎解剖的锐利。

　　“你究竟是谁？”她对着满室的画像低语。

　　一个凭空出现，与她“纸片人”一模一样的人；一个能让她产生剧烈生理反应的人；一个眼神里藏着无尽故事，却对她说着“初次见面”的人。

　　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巧合得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她感到一丝兴奋，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恐惧于自己那颗不受控制为她跳动的心。

　　于是，她在一张空白的画纸前坐下，没有一丝犹豫，提笔便画。

　　线条不再像以往那样充满爱怜地描摹，而是变得凌厉、肯定，带着一种侵略性。

　　她画林晏脖颈的曲线，画锁骨的凹陷，画腰肢的弧度……

　　她要剥去林晏身上所有神秘的、温柔的、不可侵犯的外衣，将她最原始、最真实的样子固定在画布上。

　　当最后一笔落下，一幅林晏的裸体素描完成了。

　　画中的人□□，眼神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这场由苏辞发起的“解剖”。

　　苏辞看着这幅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林晏，林晏，你，到底是谁？”

　　……

　　夜色如墨，笼罩在城市上空。

　　林晏回到空寂的住所，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入一片昏暗之中。她静立在落地窗前，窗外，万家灯火通明，将她孤独的身影衬得愈发清晰。

　　桌上摆着一瓶刚开的威士忌。她不知道，今天的行为是否越界。

　　理智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在她心上来回切割。每一个声音都在清晰地告诫她：到此为止。

　　她好不容易才见到她，哪有这么容易放手。

　　可是，她知道的。

　　苏辞那样一个坚韧如钢的人，会走到“遗忘”这一步，期间经历的打击与崩溃，她甚至不敢细想。

　　是她，林晏，成了那道将苏辞生生击垮的海啸。光是想象苏辞在她“死后”可能经历的绝望，那股窒息般的心疼就几乎将她淹没。

　　她本该是个已经“死去”的人。伤一好就迫不及待地现身，已经是最大的不智与自私。如果再继续下去，可能会给苏辞带来更深的伤害。

　　今日酒吧的重逢，那一句“姐姐”，那片刻的牵手，更像是一场甜美却致命的幻觉，让她险些彻底沉溺。

　　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带着灼热的温度滑入喉咙，却暖不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回忆也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阿晏，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了，不许再去招惹别人，不然我会生气的。”

　　“阿晏，我想亲你。”

　　“阿晏，我好爱你啊，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阿晏，我等你回来娶我。”

　　回忆太美，美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正因曾经拥有过如此极致的绚烂，如今的失去才显得这般彻骨的荒凉。

　　“够了。”

　　林晏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紧紧攥着酒杯。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她。

　　爱不是占有，而是成全。如果她的消失能换来苏辞的平静，那么……她应该放手。

　　就让这一切，结束在今天晚上。让那个在酒吧里对她心动的苏辞，重新变回那个“平静”的苏辞。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个决定钉死在心里。

　　她叹了口气，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直到凌晨的曦光透窗而入，才从冰冷的地板上挣扎着起身。

　　……

　　次日，苏辞的画廊。

　　顶楼的办公室宽敞明亮，设计极简，几件她私藏的雕塑点缀其间，彰显着主人的品味。苏辞坐在舒适的休闲椅上，听着助理的日常汇报。

　　“老板，‘浮光’系列与独立设计师品牌‘隐述’的联名已经上线，市场反馈很好。*对方希望就下一季的艺术家限定款继续合作。”

　　助理将平板递上，上面是销售数据和精美的产品图——丝巾上印着画廊代理艺术家的画作，独特的艺术签名被巧妙地设计成了品牌的防伪标识。

　　苏辞快速浏览着，目光精准地捕捉着关键数据。“可以，把合作意向书发给我。另外，通知策划部，可以开始构思下一场主题展的初步方案了。”

　　处理完这些，办公室重归宁静。她刚端起咖啡，手机便响了，是墨瑶。

　　“苏辞，你让我查的那个人，我查不到。”墨瑶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挫败和更大的好奇，“她的身份是保密的，权限很高。我无能为力了。”

　　墨瑶拖长音调，带着戏谑：“小辞，你真的看上人家啦？”

　　“不告诉你。”她轻声说，随即在墨瑶进一步的八卦到来前，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苏辞指节轻叩桌面。

　　一个连墨瑶都查不到的人。

　　这非但没有让她退却，反而像在迷雾中点燃了一簇火苗。

　　她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只有一个“晏”字的聊天窗口。

　　“看来，需要我主动出击了。”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亮起，幽光映着林晏轮廓分明的侧脸。

　　是苏辞。

　　那个被她置顶的，备注为 “阿辞”的聊天窗口，弹出了一条新消息。

　　喵喵本喵：“姐姐，明天下午三点，城西那家‘云端猫屿’，不见不散哦。（小猫歪头笑.jpg）”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精准的定位。

　　林晏的呼吸几不可查地停滞了一瞬。

　　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用尽全部力气：
　　“拒绝她。这是为了她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冰冷的决意刚刚凝聚。

　　然而，仿佛心有灵犀，就在她指尖即将敲下拒绝词的瞬间，对话框里又轻巧地跳出一行字。

　　喵喵本喵：“我特意为你挑了靠窗最软的那个沙发，听说那里的布偶猫最黏人，就像……”

　　“我现在有点想你一样。”

　　“轰……”的一声。

　　脑海里所有筑起的理智堤坝，在这句轻飘飘的话语面前，不堪一击，土崩瓦解。

　　林晏甚至能想象出苏辞打出这行字时的模样，微微歪着头，唇角勾着一抹狡黠又迷人的弧度，眼神清亮，知道自己怎样的姿态最动人。

　　她太知道如何拿捏自己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指尖落下，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敲下的却不是拒绝。

　　晏：“好。”

　　一个字的回应，重若千钧。

　　她将手机屏幕按灭，反扣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快要挣脱胸腔的心脏。

　　最后一次。
　　她在心里又一次重复，却连自己都无法再相信。

　　明知道前方是温柔的陷阱，她却甘之如饴地踏了进去。

　　猫咖坐落在一个静谧的庭院里，与其说是咖啡馆，不如说是一个充满设计感的猫科动物主题沙龙。

　　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与猫咪身上干净的暖意，客人们低声细语，环境优雅而私密。

　　苏辞选了一个靠窗的软座，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看着林晏在她对面坐下，姿态依旧从容。

　　但那双向来沉静的眼底，在面对一只好奇凑过来的缅因猫时，几不可查地掠过一丝……陌生。

　　“姐姐，你看它多喜欢你呀。”苏辞笑起来，她伸手熟练地挠了挠缅因猫的下巴，猫咪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林晏学着苏辞的样子，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猫毛时微微一顿，动作显得有些拘谨，不像是在抚摸一个生命，更像是在执行某个不熟悉的指令。

　　“它很漂亮。”林晏的语气温和，却听不出多少发自内心的喜爱。

　　苏辞的心轻轻一沉，她将自己面前那杯拉着一只小猫图案的拿铁推过去，“姐姐，你尝尝这个，他们家的招牌。”

　　林晏从善如流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放在苏辞身上，而非周遭那些毛茸茸的生物。

　　“姐姐以前养的是什么猫呀？是布偶吗？”苏辞状似无意地问道。

　　林晏握着杯子的指尖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

　　“一只……普通的猫。”她避开了品种，声音平稳，却像是在复述一个久远而模糊的概念，“很久以前的事了。”

　　苏辞心底微微一笑。
　　骗人，林晏，你根本没有养过猫。

　　“没关系呀，”苏辞的声音带着依赖的尾音，“姐姐以后可以常跟我来，我教你。”

　　林晏因她突然的触碰而身体微僵，随即放松下来，对她露出一个无奈又纵容的浅笑：“好。”

　　这一刻，苏辞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的某一处为这个笑容猛地一缩，泛起细密的疼。可理智却在尖叫，提醒她这甜蜜之下可能包裹的谎言。

　　她一边享受着与林晏指尖偶尔碰触带来的悸动，一边在脑中冷静地规划着下一步的调查方向。

　　“姐姐的工作需要满世界飞吧？”她随口一问，仿佛只是出于好奇。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只有猫咪发出的细微呼噜声，填补着这短暂的沉默。

　　林晏能感觉到苏辞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的温度。从今天见面起，苏辞的动作，语言都带着一抹攻击性。

　　她心里清楚，这只小狐狸在怀疑，在试探，在试图剥开她层层包裹的伪装。

　　她可以选择一个更模糊、更安全的答案。

　　但……

　　林晏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苏辞的视线，那双眼眸里没有闪躲，只有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温和。

　　“嗯，有些业务确实需要处理。在弈星，有机会的话，可以去找我。”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它给出了一个具体的地点，“弈星”，却又保留了巨大的模糊空间，“有机会的话”。

　　苏辞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她有点兴奋。她看着林晏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却又将所有汹涌情绪都压在冰川之下的眼睛，一时竟分不清，这究竟是对方无奈的坦诚，还是另一种更高级、更令人沉溺的……引诱。

　　她得到了一个答案，却仿佛坠入了更深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