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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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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环抱的苗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吊脚楼层层叠叠,依山而筑。折遐背着竹篓,赤脚踩过露水打湿的青石板,银饰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响声。
今天是采集草药的日子。
她熟悉山间每一处隐秘的角落,知道哪块岩石下藏着最肥美的菌子,哪棵古树的树皮能够退热止痛。折遐的手指轻轻拂过苔藓,像抚摸情人的肌肤般温柔。
“阿婆说,东边崖壁那棵老松树下,有新长的白芷。”她自言自语,转向一条少有人迹的小径。
就在她弯腰挖掘一株三七时,远处传来不寻常的声响——金属撞击岩石的刺耳声,接着是一声压抑的惊呼。
折遐警觉地直起身。这片山林平日除了寨民,少有外人进入。她悄无声息地朝声音来源移动,躲在一棵粗壮的杉树后观察。
眼前的景象让她屏住了呼吸。
一个女人倒在崖下,猩红的血迹在浅色衣物上晕开,像雪地里绽放的罂粟。即使满身狼狈,那张脸依然美得惊心动魄——折遐在寨里唯一的电视机上见过这张脸。
江厌听。那个红遍大江南北的女明星。
折遐犹豫了一瞬。阿婆常说,山外人的事情少掺和。但医者的本能让她无法见死不救。
“你还好吗?”折遐蹲下身,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问道。
江厌听勉强睁开眼,瞳孔因疼痛而收缩。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气音:“救...我...”
折遐利落地检查伤势——右腿骨折,多处擦伤,额角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她熟练地从背篓中取出草药,嚼碎后敷在江厌听的伤口上,又用树枝固定她的伤腿。
“别怕,我带你回去。”折遐轻声说,扶起江厌听,将她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
江厌听比看上去还要轻,像是早已被什么掏空了身体。折遐支撑着她,一步一步向寨子走去。
“为什么...救我?”江厌听虚弱地问。
折遐没有回答,只是更稳地扶住了她的腰。
——
吊脚楼里,江厌听从剧痛中醒来。
陌生的环境让她本能地警觉。她躺在一张铺着靛蓝土布的床上,房间简陋却整洁,木墙上挂着各种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门帘被掀开,折遐端着一碗药汤走进来。她换了一身传统的苗族服饰,深蓝底色的上衣绣着精美的花纹,银饰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喝了。”折遐将药碗递到江厌听唇边,语气不容拒绝。
江厌听皱眉避开:“这是什么?”
“草药。退烧的。”折遐的普通话带着浓重口音,却别有韵味。
江厌听勉强喝下那碗苦涩的液体,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折遐点头:“电视上见过。”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在山里?”
“你想说,自然会说。”
江厌听苦笑。这个苗族少女的淡定出乎她的意料。在外面的世界,每个人见到她都恨不得挖出她所有的秘密。
“我的助理呢?还有剧组的人...”
“寨老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折遐简短地回答,开始为江厌听更换腿上的夹板。
她的手指灵巧而有力,触碰到伤处时却异常轻柔。江厌听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她——折遐有一种山野般的纯粹美,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
“你会接骨?”
“跟阿婆学的。她是寨里的草医。”
江厌听还想再问,却被折遐制止:“别说话。休息。”
接下来的日子,江厌听被困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苗寨。她的手机在山里丢失,寨子里唯一的一部电话信号时好时坏。折遐的阿婆——一位皱纹深刻却眼神清亮的老妇人——每日来为她诊脉换药,而折遐则是她全天候的看护。
江厌听发现,折遐有一种奇特的能力——她能“听”懂植物的语言。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对话,而是通过触摸、观察,感知植物的状态和药性。
“这棵三七在说,它已经成熟了,可以入药了。”折遐指着窗台上的一株植物对江厌听说。
江厌听忍不住笑了——这是她受伤以来第一次真心微笑:“植物怎么会说话?”
折遐认真地看着她:“万物有灵。只是你们山外人已经忘记了如何倾听。”
也许是无聊,也许是好奇,江厌开始观察折遐的日常。每天清晨,折遐会背着竹篓上山采药;午后,她在院子里晾晒、处理采集回来的草药;傍晚,她常常坐在吊脚楼的回廊上,一边挑拣药材,一边哼唱江厌听不懂的歌谣。
那歌谣有一种原始的、直击灵魂的力量。有时欢快如山涧奔流,有时哀婉如秋风过林。
“你唱的是什么?”有一天,江厌听忍不住问。
折遐抬眼,夕阳在她脸上镀了一层金边:“苗族古歌。讲述祖先的迁徙,爱情与离别。”
“能教我一句吗?”
折遐犹豫了一下,轻轻唱起来:“阿妹的眼睛像月亮,照在我心上...”
江厌听跟着学,却总是跑调。折遐被她的发音逗笑,银铃般的笑声在暮色中回荡。
那一刻,江厌听感到心中某个冰冻的角落开始融化。
在娱乐圈打拼十年,她早已习惯了面具和伪装。每个人都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资源、利益、身体。真心是那个圈子里最廉价的奢侈品。
而折遐不同。她对江厌听的明星身份毫不在意,不会讨好,不会谄媚,甚至不会多看一眼。她只是日复一日地照顾她,像照顾一株受伤的植物。
“你为什么进山?”半个月后,折遐终于问起这个问题。
江厌听望着窗外连绵的群山,声音低沉:“为了逃避。有人...在网络上散布关于我的谣言。我的团队建议我暂时消失一段时间。”
“什么谣言?”
江厌听苦笑:“说我靠身体上位,说我是某个大佬的情妇,说我打压新人...真真假假,谁能分得清。”
折遐沉默片刻,说:“山不在乎流言。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千年万年。”
江厌听心头一震。
那天晚上,寨子里举行祭祀仪式,鼓声与芦笙响彻夜空。折遐穿上全套盛装,头戴华丽的银角,在火堆旁起舞。她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曳,如同山野间的精灵,古老而神秘。
江厌听靠在窗边,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仪式结束后,折遐带着一身烟火气息回到吊脚楼。她的脸颊因舞蹈而泛红,眼中闪烁着江厌听从未见过的光芒。
“这是什么仪式?”江厌听问。
“祈求丰收,感谢山神的馈赠。”折遐解开沉重的银饰,“也祈求迷失的灵魂找到归途。”
四目相对间,有什么在寂静中悄然改变。
江厌听伸出手,轻轻触碰折遐手腕上的银镯:“很美。”
“这只是普通的苗银。”
“我不是说银饰。”江厌听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是说你。”
空气骤然紧绷。折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江厌听向前一步,近到能闻到折遐身上混合着草药和汗水的独特气息。这是一个危险的试探,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在城市里,我见过太多虚假的美。直到遇见你,才知道什么是纯粹。”
折遐的呼吸变得急促:“我们不一样,你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草。”
“云会飘散,而草年年重生。”江厌听的手指轻轻抚上折遐的脸颊,“教我如何扎根,折遐。”
她们的唇在月光下相遇,像两片终于找到彼此的叶子。折遐的唇有草药的清苦,江厌听却尝到了甘甜。
那一夜,吊脚楼的木门轻轻合上,将两个世界暂时隔绝。
——
江厌听的腿伤渐渐好转,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行走。折遐带她去看山间的瀑布,去看夜空的星河,去尝每一种可口的野果。
在一处隐秘的山泉边,江厌听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身体——那些已经淡去的疤痕,和折遐采来的草药留下的痕迹交织在一起。
“我背上这些划痕,都快看不出来了。”她感叹道。
折遐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伤痕也会说话。它们在说,你活下来了,你很坚强。”
江厌听转身,将折遐拉入水中。水花四溅中,她们相视而笑,然后接吻,像两个无忧无虑的野人。
然而,外面的世界从未停止寻找江厌听。
一天下午,几辆陌生的越野车驶入苗寨。江厌听的经纪人和保镖匆匆下车,随行的还有一群记者。
“厌听!终于找到你了!”经纪人李姐冲过来,激动地抱住她,“你没事太好了!我们接到通知就立刻赶过来。”
江厌听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与折遐拉开距离。
敏锐的记者立刻捕捉到这个细节,镜头对准了站在一旁的折遐:“江小姐,是这位姑娘救了你吗?你们这些天一直在一起?”
折遐不安地拉扯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角,对镜头表现出明显的不适。
江厌听深吸一口气,换上职业性的微笑:“是的,是折遐姑娘救了我。非常感谢她和寨子里所有人的照顾。”
她的语气客气而疏离,与之前判若两人。折遐的眼神暗了暗,默默退到人群外围。
当晚,江厌听被安排搬到寨老家中居住,李姐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造谣的人已经找到了,是你的对家林薇团队。我们收集了证据,准备反诉。同时,你受伤失踪的消息已经上了热搜,现在全网都在关注你的情况。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彻底扭转舆论。”
江厌听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始终望向窗外折遐的吊脚楼。
“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已经联系好了医院,给你做全面检查。”李姐最后说。
“明天?太快了...”
“厌听,你知道你消失这半个月,我们损失了多少吗?那部电影还在等你补拍,代言商都快急疯了。”李姐的语气强硬起来,“别忘了你走到今天付出了什么。”
江厌听沉默了。是啊,她付出了青春、尊严,几乎全部的自己,才爬上如今的位置。
深夜,她避开所有人,再次来到折遐的吊脚楼。
折遐坐在回廊上,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我要走了。”江厌听说。
“我知道。”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江厌听鼓起勇气上前:“跟我一起走吧。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应该去看看。”
折遐轻轻摇头:“我是山的孩子,离开这里,我就会像离水的鱼。”
“那你让我留下来。”江厌听几乎是恳求。
“云注定要飘荡,草注定要扎根。”折遐抬眼,眼中泪光闪烁,“那晚你问我,背上的伤痕在说什么。现在我想告诉你,它们在说,你属于那个需要你战斗的世界。”
江厌听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折遐。她们在月光下接吻,苦涩而绝望。
“我会回来找你。”江厌听承诺。
折遐只是微笑,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银镯,戴在江厌听手上:“戴着它,山神会保佑你。”
——
一年后,江厌听凭借在苗族地区拍摄的电影《山语》夺得金鹤奖最佳女主角。影片中,她饰演一位苗族女医,举手投足间都有折遐的影子。
领奖台上,她握着奖杯,目光坚定:“我想借此机会感谢一位朋友。她教会我倾听——倾听山风,倾听流水,倾听草木的声音,最重要的是,倾听内心的声音。”
台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说出那个名字。
江厌听却只是举起左手腕,露出那只苗银手镯,轻轻吻了一下:“这个奖项献给她,我的灵感,我的缪斯。”
颁奖礼结束后,江厌听拒绝了所有庆功宴,独自回到酒店套房。李姐兴奋地跟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合约:“厌听,你看到了吗?你的身价又涨了!这些是刚送来的代言,我建议...”
“李姐,”江厌听打断她,“我要休息一段时间。”
“什么?现在正是事业上升期,你怎么能...”
“我累了。”江厌听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影,“我想回山里看看。”
李姐愣住了:“你疯了?那个苗寨?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吗?万一被拍到...”
“那就拍吧。”江厌听转身,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不再害怕被看见真实的自己。”
第二天清晨,江厌听独自驾车,再次驶向那片群山。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只背包,里面只有简单的行李和那座金鹤奖杯。
盘山公路蜿蜒而上,云雾在山间缭绕。越接近苗寨,她的心跳得越快。一年来,她与折遐只有零星的联系——寨子里那部时好时坏的电话,短暂的通话,漫长的思念。
她不知道折遐是否还在等她,不知道那份感情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车只能开到寨口。江厌听下车,背着包,步行进入寨子。
苗寨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吊脚楼静静矗立,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几个寨民认出了她,友善地点头致意。
她径直走向那栋熟悉的吊脚楼,心跳如鼓。
回廊上,折遐正在晾晒草药,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
折遐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张纯净如山泉的脸,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江厌读不懂的情绪。
“我回来了。”江厌听说。
折遐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江厌听从背包里拿出奖杯,递到折遐面前:“我说过我会回来。”
折遐的目光掠过奖杯,重新回到江厌听脸上:“山外的世界好吗?”
“很好。也很不好。”江厌听放下奖杯,向前一步,“没有你,再好的风景都失去了颜色。”
折遐终于微笑,那笑容像阳光穿透云层:“你的伤,全好了吗?”
“身体上的伤好了。但这里,”江厌听握住折遐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一直在痛。”
她们的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这次我能留下来吗?”江厌听轻声问。
折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牵起她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们穿过寨子,走向深山。一路上,折遐指点着各种植物,讲述它们的特性和功效,就像一年前那样。江厌听静静听着,感受着折遐手心的温度。
最终,她们来到一处隐秘的山谷。这里繁花似锦,瀑布从崖壁垂落,形成一汪清澈见底的潭水。
“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折遐说,“每当有心事,我就会来这里。”
江厌听环顾四周,忽然明白了什么:“《山语》里那个秘境,你带剧组来过?”
折遐点头:“他们求了我很久。我说,只有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带他们来。”
“什么条件?”
“让女主角真正理解这座山。”折遐直视江厌听的眼睛,“我没想到,他们会找到你。”
江厌听怔住了。原来她们的重逢,早就在折遐的计算中。
“你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我?你知道这一年来,我多么想你...”
“你需要时间,厌听。”折遐轻声说,“需要时间认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果我当时留你,或是去找你,你永远不会真正放下。”
江厌听恍然大悟。这一年来,折遐不是在等待,而是在给她生长的空间。
“我很害怕,”江厌听承认,“害怕你已经忘了我,害怕你有了别人...”
折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江厌听的照片——那是她们分别前夕,折遐用那部老旧手机拍的。照片上的江厌听笑得灿烂,身后是苗寨的晨光。
“我每天都在听。”折遐说。
“听什么?”
“听风从远方带来的消息,听你的声音,听你的心跳。”折遐将手放在江厌听胸前,“它现在跳得很好,不再迷茫。”
江厌听握住她的手,泪水终于落下:“教我,折遐,教我如何倾听。我不想再做那片漂泊的云,我想做你身边的树,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间。”
折遐用拇指擦去她的泪水,然后指向山谷深处:“看那里。”
江厌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棵奇特的树生长在崖壁上,树根紧紧抓着岩石,树冠却优雅地伸向天空。
“那是——”
“我把它叫做‘听树’。”折遐微笑,“它用十年时间,将根须深深扎进石缝。现在,风雨再大,也无法动摇它分毫。”
江厌听明白了这个隐喻。她不需要放弃自己的世界,只需要学会如何在爱中扎根。
“我可能永远学不会听懂植物的语言。”她说。
“但你已经开始听懂自己的心。”折遐靠近她,“这就够了。”
她们的吻在山谷中回响,如同最古老的誓言。远处,芦笙声隐隐传来,像是山神的祝福。
江厌听知道,回到城市的战斗还在等待她。但这一次,她不再害怕。因为她有了扎根的力量,有了回应的勇气,有了可以归来的地方。
她在折遐耳边低语,声音坚定而温柔:
“我听到了。山的声音,你的声音,我自己的声音。它们终于汇成了同一首歌。”
江厌听醒来时,晨光正透过木格窗棂,在靛蓝土布被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下意识伸手探向身旁,床铺尚有余温,折遐却已不在。
远处传来芦笙的呜咽,低沉而悠远,像是从山谷深处浮起的记忆。
一年了。
自她回到这座苗寨,自她选择留在折遐身边,自她将那个金光闪闪的奖杯随手放在吊脚楼的角落,积了薄薄一层灰。
李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来电话,信号断断续续,语气一次比一次焦急:“厌听,张导的新戏,女一号,量身定制!只要你回来...”
江厌听总是安静地听着,目光追随着在院子里晾晒草药的折遐。那些山外的邀约像另一个世界的风声,遥远而不真实。
“我很好,李姐。真的。”她每次都这样回答,然后挂掉电话。
折遐从不问她通话内容,也不问她会否离开。她只是日复一日地采药、制药、为寨民看病,偶尔在暮色四合时,教江厌听辨认草药,或是哼唱那些古老的苗歌。
“这一株,叫回心草。”某天傍晚,折遐指着一株紫茎绿叶的植物说,“若是有人心意不定,煎水服下,便能看清自己的心。”
江厌听伸手触碰那锯齿状的叶片:“你为何从不问我是否后悔?”
折遐抬眼,眸子里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云若真想走,问也留不住。”
江厌听还想说什么,寨子那头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她们对视一眼,折遐率先起身朝声音来源走去。
寨口停着两辆越野车,一群陌生人架着摄像机,围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江厌听认出了那位老人——国内顶尖的民族音乐学家陈教授。多年前她们曾在一个文化节目中有一面之缘。
“江厌听?”陈教授也看见了她,惊讶地推了推眼镜,“真的是你?他们说你隐居了,没想到是在这里...”
折遐下意识地往江厌听身前挡了挡,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陈教授的眼睛。
“别误会,我们不是记者。”陈教授急忙解释,“我们是来做苗族古歌采集研究的。听说这个寨子保留着最完整的‘迁徙古歌’。”
寨老站在人群外围,脸色不太好看。折遐走过去,用苗语与他低声交谈。
“寨老说,古歌不能随便录。”折遐转向陈教授,语气平和却坚定,“那是祖先的声音,只能口耳相传。”
陈教授露出失望的神情,但仍不死心:“我们是为了保护文化遗产,如果没人记录,这些珍贵的古歌可能会永远消失。”
江厌听静静观察着这一幕。她了解外面世界的逻辑——一切都要被记录、传播、消费。她也了解这座寨子的坚持——有些东西,只能属于这片土地。
“或许可以折中。”她突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不录音,只记谱。让音乐以另一种形式留存。”
折遐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最终,在江厌听的斡旋下,寨老勉强同意陈教授团队停留三天,由折遐演唱部分允许外传的古歌,团队只能记谱,不能录音录像。
当晚,吊脚楼里,折遐异常沉默。她坐在火塘边,一遍遍擦拭着那些晒干的草药,银饰在火光中闪着幽微的光。
“你生气了?”江厌听在她身边坐下。
折遐摇头:“我只是在想,你终究还是习惯用山外的方式解决问题。”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江厌听的心口。
“我只是想帮你...”
“我知道。”折遐终于抬头,眼里没有责怪,只有一种深沉的忧伤,“但有些东西一旦被记录,就失去了灵魂。就像...就像蝴蝶被钉在标本盒里,再美,也死了。”
江厌听无言以对。她想起自己那些被定格在镜头下的表演,那些被千万次播放的笑容和眼泪,何尝不是被钉死的蝴蝶?
第二天,陈教授团队开始在寨老的监督下工作。折遐穿上正式的苗族盛装,坐在寨中心的鼓楼前,开始演唱《迁徙古歌》。
她的声音不像专业歌手那样圆润甜美,而是带着山风的粗粝和溪水的清澈,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如大地深处的叹息。江厌听虽然听不懂歌词,却能感受到那旋律中承载的千年悲欢——离别的痛苦,迁徙的艰辛,到达新家园的喜悦。
陈教授和他的学生飞快地记着谱,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唱到某一处,折遐的声音突然哽咽。她停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怎么了?”江厌听轻声问。
“这一句,”折遐用普通话说,“‘泪水汇成河流,白骨铺就道路’。每次唱到这里,我都能看见祖先的身影,听见他们的哭声。”
陈教授激动地推了推眼镜:“这就是民族音乐的活态传承!太珍贵了!”
折遐却站起身:“今天到此为止。”
接下来的两天,折遐陆续演唱了几首古歌,但江厌听能感觉到她有所保留——那些最深最灵魂的部分,她紧紧守护着,不肯示人。
第三天傍晚,工作接近尾声,陈教授找到江厌听。
“江小姐,有个不情之请。”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听说折遐姑娘会唱一种极为特殊的‘问心歌’,据说能直抵人心,唤醒记忆。不知能否...”
江厌听立刻摇头:“抱歉,这个我不能替她做主。”
“我明白,我明白。”陈教授急忙说,“只是...我的女儿,三年前车祸伤及大脑,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她以前也是个音乐系的学生,最爱收集各族民谣。如果‘问心歌’真如传说中那样神奇,或许...”
江厌听怔住了。她看向不远处正在帮阿婆捣药的折遐,犹豫该不该转达这个请求。
最终,她还是说了。
折遐沉默良久,才轻声道:“‘问心歌’不是药,不能治病。”
“我知道。但万一...”
“让我见见那个女孩。”折遐说。
陈教授的女儿叫陈雨,二十出头的年纪,坐在轮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折遐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哼起一段旋律。
那不是任何江厌听听过的歌谣,甚至不像人类的声音——更像是风穿过石缝,水渗入泥土,种子破土而出时与大地的私语。
奇迹般地,陈雨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爸...”她微弱地唤了一声。
陈教授激动得老泪纵横,紧紧握住折遐的手:“谢谢你,谢谢你姑娘!”
折遐却抽回手,脸色苍白:“我只能做到这里。她的记忆像断线的珠子,我勉强串起一两颗,但线终究是断了。”
那天晚上,折遐发起了高烧。她蜷缩在床角,浑身颤抖,嘴里喃喃着听不清的呓语。
“她每次唱‘问心歌’都会这样。”阿婆一边为折遐敷上草药,一边用生硬的普通话对江厌听说,“那歌太伤心神。她母亲当年就是因为唱得太频繁,早早离世。”
江厌听的心揪紧了。她打来清水,一遍遍为折遐擦拭额头,守了她整整一夜。
天快亮时,折遐的烧退了。她虚弱地睁开眼,看见江厌听通红的双眼,微微一笑:“我没事。”
“答应我,别再唱那首歌了。”江厌听握住她的手。
折遐却摇头:“歌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使用它的方式。‘问心歌’本是为了帮助迷途的人找回自己,不是用来唤醒记忆的。”
晨光中,她们依偎在一起,听寨子渐渐苏醒的声音。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吗?”江厌听突然问。
折遐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不是因为你的歌,你的草药,或是这片山的美丽。”江厌听轻声说,“是因为在你身边,我终于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不是经纪人安排的,不是粉丝期待的,不是媒体塑造的,只是我自己的声音。”
折遐抬头看她,眼中水光潋滟。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李姐焦急的呼喊:“厌听!江厌听!出事了!”
江厌听心中一惊,匆匆下楼。李姐举着手机,屏幕上是一条爆款热搜:#江厌听隐居苗寨真相#,配图是她和折遐在山谷中牵手漫步的背影。
“有人偷拍!现在全网都在讨论你们的關系!”李姐几乎要哭出来,“公司让你立刻回去危机公关!”
江厌听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折遐站在楼梯口,平静地看着她。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对吗?”江厌听问。
折遐轻轻点头:“云可以暂时栖息,但终会被风带走。”
“如果我说,我不想走了呢?”
折遐走下楼梯,从窗台上那株三七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江厌听掌心:“听听它在说什么。”
江厌听困惑地看着手中的叶片。
“它不是在你耳边说话,”折遐将她的手按在她胸口,“它是在这里说话。”
江厌听闭上眼睛,感受着叶片的脉络和掌心的温度。忽然间,她明白了——那叶片在说:无论你身在何处,只要记得回家的路。
当天下午,江厌听破天荒地主动联系了李姐和公司团队。她要求召开线上发布会,亲自回应一切。
折遐没有参与,只是在院子里安静地捣药,偶尔抬头看看二楼窗口透出的灯光。
晚上,江厌听下楼时,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
“我说了真话。”她告诉折遐,“我说我在这里找到了内心的平静,找到了重要的人。我不会为自己的选择道歉,也不会为爱羞愧。”
折遐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看着她。
“公司要和我解约,几个代言也黄了。”江厌听语气轻松,“看来我真的要无业定居于此了,折大夫可愿意收留?”
折遐没有笑,而是认真地问:“值得吗?”
“在认识你之前,我活在别人的目光里。现在,我只想活在自己的目光里。”江厌听从口袋里掏出那片已经枯萎的三七叶子,“我听到它说的话了。它说,根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暮色渐浓,炊烟袅袅升起。远处,不知谁家的芦笙又响起来,这一次,吹的是一首欢快的求偶歌。
折遐终于笑了,她拉起江厌听的手:“来,我教你唱《定情歌》。”
“难学吗?”
“难。要用一辈子来学。”
她们的歌声在暮色中升起,与芦笙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两股终于汇合的溪流。
而在吊脚楼的角落里,那座金鹤奖杯静静地反射着最后一线天光,像是一个遥远的、不再重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