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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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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栖被沈砚那番关于“指教”和“见解”的调侃,逗得笑了起来。
“考我审美呀?”她半开玩笑地说,“这个可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到时候我欣赏不来,你可别笑我。那我们走吧。”
沈砚听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是一种全然的、发自内心的愉悦。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的无奈。
“我怎么会笑你?”他站起身,很自然地走到她的座位旁,为她拉开椅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审美本就是最私人的感受,没有标准答案。我只是觉得,能和你一起看一些安静又美好的东西,这件事本身,比那些东西是什么,要重要得多。”
他顿了顿,看着她站起来,然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半开玩笑地补充道:
“而且,我向你保证,就算你指着一幅传世名作,说它画得像我们家厨房的窗帘,我也会认真地点点头,然后深刻地反思一下,是不是我家窗帘的品位,其实已经达到了艺术品的高度。”
说完,他看着她因他的话而亮起的、带着笑意的眼睛,心情也随之变得无比明朗。
他示意服务生过来结账,然后便与她并肩走出茶室。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洒在他们身上,拉出两道斜斜的、靠得很近的影子。
“走吧,林博士。”他侧过头,对她微笑着说,“让我们去接受艺术的‘拷问’。”
他们并肩走进美术馆的大门,午后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高挑的穹顶,光洁的大理石地面,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安静而肃穆的气息。他们的脚步声在这里变得很轻,交谈也自然而然地化作了低语。
宋代美学特展的展厅里,灯光被精心设计过,每一束光都精准地投射在那些历经千年风霜的艺术品上,周围则是一片沉静的暗。
他们没有说太多话,只是放慢了脚步,在那些泛黄的卷轴和素雅的瓷器前缓缓移动。这是一种很舒服的沉默,不需要刻意寻找话题,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正和自己一样,沉浸在眼前的时空里。
走过几幅精致的工笔花鸟,他们不约而同地在一幅山水画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幅典型的“马一角”式的画。大半的画卷上,是云雾缭绕的、空无一物的江水,只在左下角,画着一叶孤舟,一位渔翁披着蓑衣,独自垂钓。那片巨大的、什么都没有画的空白,却比画了东西的地方,更让人觉得意境悠远,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沈砚没有看画,而是侧过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她的眼睛里,映着那片千年前的江水。
“你看,”他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商场上,人人都想把版图填满,把资源占尽,觉得满满当当才是成功。但其实,最高明的布局,往往是懂得在哪里留白。”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转向那幅画。
“无论是画,还是人生,最让人回味的,往往不是那些浓墨重彩、声嘶力竭的部分,反而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空白。它们是喘息,是想象,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他说完,又转回头看着她,眼中带着真诚的询问。
“这是我一个门外汉的看法。而你呢,林博士?在你眼里,这片空白,又是什么?”
林栖静静地看着那幅画,许久,才轻声说:
“我有点悲观。我想到的是,这片湖就是命运的河流。湖面虽然偶有船来船往,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就像这位老翁一样,始终都是只身一人泛舟湖上,独钓寒江雪。”
沈砚静静地听完她的话,没有反驳,也没有立刻试图去安慰。
他只是顺着她的目光,重新看向画中的那个孤舟上的蓑衣老翁。寒江,孤舟,独自垂钓。她引用柳宗元那首诗,一下子就让这幅画的意境,从悠远变成了孤绝。
展厅里很安静,他能听到他们之间空气流动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一些。
“你说得对,栖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他先是全然地,肯定了她的感受。
“尤其像你我这样,习惯了在自己的领域里深潜的人,更是如此。越往深处走,光越少,声音也越少,能同行的人,几乎没有。那种感觉,就是‘独钓寒江雪’。”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身体微微向她侧过,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从画上,移到了她的眼睛里,“你再看这片江面。”
“它虽然空旷,但也意味着,它辽阔。它有足够的空间,容得下另一艘船,从远处,慢慢地,悄无声息地,靠过来。”
他的眼神很认真,很专注。
“或许,画里的这个人,他钓了很久的鱼,等的,未必是鱼上钩。”
“他等的,可能就是另一艘船的出现。船上的人,能看懂他钓的不是鱼,而是这满江的风雪和一份无人能说的心境。然后,可以一起,坐着看这片风景,就算不说一句话,也觉得……心安。”
说完,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把这片留白,和话语里所有的未尽之意,都留给了她。
林栖被他那番关于“另一艘船”的解读,弄得微微一怔。随即,她噗嗤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狡黠。
“你是说我们是姜子牙,在等周文王吗?”
听到这个比喻,沈砚先是一怔,随即失笑。他伸出手,指尖凌空点了点她,带着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亲昵和欣赏。
“你这个思路,太‘林栖’了。”他笑着说,“总能从一个意境里,精准地找到一个历史典故来对应。很像做学术的风格,严谨,还有点可爱。”
他收回手,身体微微前倾,很认真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
“不过,我觉得我们这个,和钓鱼台上的君臣相遇,还不太一样。”
“姜太公钓的是天下,是抱负,他等的是一个能承载他经天纬地之才的君主。那是一个智者在寻找一个强者,是‘用’与‘被用’的最高境界。”
他顿了顿,话语里的笑意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诚恳。
“而我们呢?”他轻声反问,“我们什么都不钓。只是在各自的江上,守着自己的一方心境。我们等的,不是一个需要我们辅佐的‘王’,也不是一个甘愿为我们所用的‘臣’。”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我们等的,是另一个渔翁。一个能从一样的风雪里,一样沉默的背影中,认出彼此是同类的人。”
“所以,不是姜子牙和周文王。”他用一个结论,结束了这场小小的辩论,声音里带着最终的、温柔的笃定。
“就是两个恰好在同一片江上垂钓的,普通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