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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乱世浮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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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垂血,残照铺金。民国十年秋,北平城头西洋炮火余温未散,朱雀街尾丹桂已碎成金尘。广和楼前黄包车夫赤膊奔忙,车铃急响间,总夹杂着报童嘶哑的“直奉战事吃紧”的吆喝。唯有戏园檐角蹲着的石兽,仍衔着半轮落日,冷看青砖路上洋汽车与骡马车争道。
园内楠木梁柱间悬着十六盏煤气灯,尚未点燃,白日里便似十六只倦眼。堂倌捧着黄铜水烟袋穿梭,紫檀桌面早被岁月磨出包浆,映着些模糊的人影——梳爱司髻的姨太太摇着缂丝团扇,穿中山装的先生指尖轻叩《顺天时报》,戴金丝眼镜的洋行买办正用生硬的官话点评谭鑫培的《定军山》。
忽闻三弦裂帛,满堂霎静。
但见台口猩红绒幕无风自动,竟似历史深处渗出的血痕。
帘栊未卷已闻香,是谁家玉箫声荡?沈青圭披着月白暗纹鹤氅,执摺扇徐步而出。水钻贴片映得眉目如画,点翠头面却压不住眼角飞红——这伶王今日竟未勾全妆,素面朝台下施礼:“今日不唱《游园》,且演《桃花扇·沉江》。”
满座哗然。此乃亡国之音,况逢乱世!
青圭振袖开腔:“冷清清落照,剩一树柳弯腰。”声线不似平日的清越,反带着砂石磨砺的哑。恰此时,城外隐约传来炮火闷响,梁间尘埃簌簌而落。他忽将水袖抛向天际,如白虹贯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最后一字脱口,竟似真见雕梁画栋轰然倾颓。座中老翰林以袖拭目,买办手中的司迪克手杖铿然坠地。
该用怎样的墨
才能晕开这方氍毹?
胭脂调了朱砂
还须掺半碗晚霞
——且慢
窗外流弹正撕开暮色
不如直接泼洒
胸腔里温热的血
他的金线蟒纹
在汽笛声中碎裂
变成战报里
某个失踪的数字
而台步仍要圆场
仿佛踏着
秦淮河不沉的月
戏房内香粉与枪油味奇异交融。梳头师傅用刨花水抿紧的鬓发间,别着今日黑市米价纸条;武生绑腿里藏着《新青年》残页。青圭对镜卸妆,铜镜边沿贴满当票,映着窗外掠过的新式战机。
“班主又接了张司令堂会。”跟包小厮递来热手巾,“点名要您的《贵妃醉酒》。”
青圭指尖微滞。毛巾蒸汽里浮起半月前场景:司令部海棠树下,那穿呢子军装的男人俯身拾起他遗落的玉簪,袖口金线刺绣的云纹,比台上任何戏服都精致。
最终大幕落下时
所有掌声都变成
遥远战场的地鸣
他蹲在妆台前拆头面
点翠的蝴蝶翅膀
在烛火里颤动
像要载着沉重的王朝
飞往某个没有地图的夜晚
而镜中忽然多出
一道军装的影
如青金石嵌进
白玉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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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外长街,一辆黑色斯蒂庞克悄然停驻。车窗摇下半寸,雪茄火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穿校官呢大衣的男人望着戏园方向,副官低声禀报:“大帅,查清了,这沈青圭确实常往东交民巷送戏本。”
顾瘗掸了掸烟灰,袖口金线在夕照里淬出冷光:“明晚堂会,本帅亲自会他。”
秋风卷起残戏单,纸上《沉江》二字墨迹未干,反面却隐约现出用米汤画的简易城防图。更鼓三响,暗夜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