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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晦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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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赶到之前式已经被秋隆带回来宅中,父亲只是做了简单询问便嘱咐她沐浴后回房休息。处理的事情就交给擅长此道的秋隆去做了。
式还处于神游的状态,我知道现在她的脑中除了那具礼花般喷射着的无头尸之外,肯定有清冷月色和诡谲竹林为背景下惊恐的黑桐。
报案之后他被留在原地,大概要作为第一位目击者带回警署吧。
至于式,不会有这方面的麻烦。
现在的问题是,黑桐会不会说出来。
感知到我的想法,式只是随随便便地嗯了一声便回答,“干也是遵纪守法的好少年,当然会全力配合工作。”
“也许,黑桐会为了你隐瞒下来也说不定。”
式没有回答,秋隆不在身边的时候取换洗衣服这样的事情都会自己动手。
“那接下来怎么办?被黑桐看到这样的场景,不担心你们的关系吗?”
“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去继续睡觉吗?”式的手扶在浴室的门把上,自从深夜杀人案件发生后,我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来到表层,即使鲜少操控但却能无碍地感知外界的一切,依旧拥有绝大部分主导权的式似乎也只会在这种时刻斤斤计较一点。
式是如此信任着我 ,即使在她努力防范着我的同时。
到底这股冲动,嗜杀不安的冲动源自何处?
在晚霞如烈火般燃烧的放课后的教室中我曾不止一次与眼镜少年交谈。犹记得时间最长的那次,类似于最后通牒的交涉中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一切。
了不起的人,只有起初的稍稍惊讶后少年似乎极其容易地接受了一切,一点抗拒都没有。
毋庸置疑,这是绝对的弱者才有的行为:接受一切,因为无法改变哪怕一点。
换句话说,黑桐真是一个愚钝得可以的白痴。
当天晚上守夜员准时出现后式是这么下定论的,并且在第二天给了他愈加直白——简直是赤裸裸——的警告。
没有用,黑桐还是来了。
式很生气。
似乎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无视也好冷淡也好通通没有成效,反而被勇敢的少年在被夕阳染成鲜红的教室里告白了——啊啊,当时依旧是式占着主导权,不过因为那种暧昧的原因我也一字不落地全部记住了。
式很焦躁。
这样的式是我前所未见的,毋须言语我都能感应到她的情绪处于极端不稳定的状态。真是奇怪的现象,原以为这种强烈的破坏欲只属于我呢。
看到被残杀的尸体后的反应,终于让她明白自己与常人的区别了么?
怎么说,再持续下去会发生什么已经显而易见。
崩坏的兆头,如此明显。
这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雨,连续两周都未夜间散步的式不知为何并没有像过去的十几天里那样烦躁。
并没有睡着的我有些无趣地由着她将呆坐的姿势保持了三个小时之久。
像这样连续这么久都处于活跃状态并频繁出现在表层的情况绝无仅有,或许我得为此感谢黑桐。
“你醒着吧?”式的思维突兀地惊扰了在正在努力“装睡”实则自顾想事的我。
“嗯。”
接下来就是冻结般的静谧,一直到黑桐差不多该抵达两仪宅外的时候,式决然起身,走向大门。
“今晚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最好不要出来碍事。”
这样强硬的口吻,某些时候式比我更像男生。
我突然感到了恐慌。
那样的再见真的不想再有。
不像活着的话,不像死去的死。
每一次见面都无法抑止的嫉妒在血管中疯狂叫嚣,却有更强烈的感情克制了任何会破坏这种关联的举动。只有在名为黑桐干也的少年身上我才能看见的纯粹的生,才能感受到生而为人的种种特有,才能让下一次的梦境不那么阴冷绝望。
既然有了式,为什么还要有织呢?
在梦里会有这样的疑问,在梦里我四处寻找着解答。
如同坠入全然封闭的异度空间,破碎的色彩填充着虚无,这就是我的全部。用梦来填补记忆的空缺,用梦来实现未竟的理想,用梦来发泄,用梦来欺骗,用梦来抚慰,用梦来麻痹。
那么久以来,我就在这样无尽的梦之湖中甘愿沉溺,直到遇到黑桐之后,曾经色彩斑斓诡谲可怖的梦境都归于单一。
洒满春日暖阳的林道之侧,和樱低垂的花枝如同笼着粉色的云彩,落下来轻柔芬芳的雨。独自走在这如画美景中的我并没有孤身一人的寂寞,心情或许还可以成为雀跃。似乎在那甬道之终会有友人在等候着,脚步也不由加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清风将小船般的花瓣吹落我的肩头,又带去更远一点的地方。脚下平直道路边生长着浅碧柔嫩的青草,树间的鸟鸣欢快如歌谣。
就这么,一直一直地走下去,始终到不了那个确定的尽头。
即使如此,也是由我创造的,没有破坏没有血戮,想继续走下去的珍贵梦境。
雨伞这种东西,不就是为了阻挡雨水与身体的接触而存在的么?
但是在这样的滂沱大雨里,无论是怎样的遮蔽物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所以男孩扔掉此时的累赘是再正确不过的举动。
那么,雨伞此时存在的意义,不就是没有了么?
有谁说过,存在就是因为与他人不一样。
每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人,就是为了区别于他人而存在。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我早已实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仅以名为“织”的意识,寄居在名为“两仪式”的□□里,万中无一的独特。
但是我想要的那种生活,只不过如同此刻仓皇奔逃在身前的少年那般平常。普通到让人厌恶的存在,却是我终了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幸福。
Shiki ,shiki , shiki .
除了家人与黑桐干也,外人眼里的shiki也只是式而已。
作为否定人格的织,从降生就被标识上伤害、破坏、杀戮的印记。织,就应该是如同杀人鬼般的完美工具啊!
想要流泪,想要呐喊,想要狠狠发泄的痛苦。所有这一切,眼前的与过去的,颠簸而模糊的视角属于一边追逐一边哭泣的式。我无力阻挡的事情就要发生,我唯一可能的梦就要破碎。
伤痕累累的我,一遍一遍被式杀死的我,存在了十六年的我,一直以来想要守护的,原本就只有式而已。
式,就是那个因为比谁都看得深刻,比谁都更容易受伤,固执地压抑作为对立的恶而存在的我的少女。
我不能,让她最后的希望与温暖,死在这样清冷的雨夜里。
毕竟我,连拥抱她都做不到。
相信着真正的杀人者,是真正的无辜者。
“——如此,幸福的男人。”
有干也在身边,便会莫名地安下心来。
有干也在身边,便会产生和他在一起的错觉。
有干也在身边,便会幻想自己能够来到那一侧。
然而,那是,绝对地。
那个充满光明的世界是我所不能存在的世界。
那是自己不能前往的世界,也是没有自己立足之地的世界。
——干也以理所当然的笑容将我带进去。
那个时候,式这么告诉我。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可能。
想着这些的时候,式已经干脆地将黑桐跨坐在身下,锋利的匕刃与少年喉结尚不明显的颈中毫无间隙。
黑桐——式叫着他的名字。
黑桐——式喊着他的名字。
黑桐,说些什么啊——式的话语像被生生折断的青竹,耳膜处传来的震颤一直延续到狂乱跳动的心脏。
式已经,绝望了。
对这样无可把握的生活,对这样绝无仅有的信任,对这样刺痛双眼的笑容。以为可以平静度过的异常者的一生,被强行推到了抉择的路口:
杀了他,从此世间再无名为黑桐干也的少年,唯一称得上好看的深蓝色双眸还只能在镜片后面对自己笑得眉眼弯弯,再没有人会把生而不凡的自己当做无害普通的友人。
不杀他……又会如何?
不杀他,让我看清这之中的可笑悬殊,一点一点失掉作为“两仪shiki”的资格,沦为庸碌世人,还是任凭嗜血好杀的本性积累到无法抑制的地步再度爆发?
……
“我……我还不想死……
这不是玩笑啊,黑桐。
如果没有那个神秘的僧侣模样的男人阻拦,所谓的崩坏,已经发生。
但是谁又能断言接下来发生的,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崩坏?
既然无法消除你,那么就只能这样。
我听到式的声音,苦涩冰凉,如同昼夜不停的冬雨。
就只能这样,这样,杀死自己。
少女义无反顾地后退一步,进入那辆来不及刹住的汽车的行驶轨道,几秒间,痛觉传来之前这具身体已决然腾空,狠狠着地。
血色之后的黑暗让我陷入了为难的境地。
不知道式的状态到底如何,反正我很快感受到来自肋部与头部的撞击伤痛,后者似乎更加严重——麻烦的是式显然保定了必死的决心从而由她来承担□□遭到破坏时反作用于意识上的伤害,所以我仍旧清醒而她已经昏睡。
不,不像昏睡。
感觉不到任何思维活动,包括过去睡眠状态下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如同死了一般。
我很快醒悟过来,死,式真的,决定去死。现在她进入的,是比昏睡更消极的状态。
是因为,不想吗?
不想再这么生存下去,不想再伤害他人,不想再将自己隔绝于日常之外。
式与织,shiki 与 shiki,原本就是一样的。
所以我们追求的东西,此刻也如此相似么?
式与织想要杀掉的,一个少年。
式与织想要守护的,一个理想。
如果这样下去,今夜之后,这具身体的主人,就将是我,织。
可是,那样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式的世界,织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思考依旧陷入僵局,更加烦恼的是黑桐这家伙正不断对着式喊叫着什么,如果此时我操纵这身体睁开眼睛想必会是个惊喜吧?
就在这一瞬间,周围一切都突然离我远去,能感知的疼痛,夜雨击打身体的冰冷,身下麻木的僵直,黑桐的呼唤……都像被密封的玻璃罩隔开一般,霎时间世界又剩我一人,孤独地漂浮在无际的黑暗之中。
这样的黑暗,太熟悉了。
诞生的最初,无论是式还是织,第一个自主认知就是空虚无际的全然黑暗。
在这之中衍生了与其称为世界还不若境界来得合适的集成,慢慢有了更多的颜色却依旧不知尽头在何方。
有意思的是,那个时候的式,分明是可爱乖巧、令人喜欢的模样。比起式,负面阴暗的我就显得拙劣讨厌多了。
两仪家历传的神秘手段我也知道一些。通过唤醒□□——所谓的“知性的原型”,让一具身体中同时包容着两个甚至更多的意识,藉由这样的方法来追求人力可为的极致(也有人称之为“根源”)。我所好奇的是怎样的几率才能诞生出这样的子孙,也就是式和我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偏偏一大家子人都知道两仪这一辈的继承人是正统的异常者。
因为需求而制造,这是一条常识。
那么式跟我,必须承担着不同的冀望,拥有着不同的能力。经过这些年,似乎答案已经很清楚。
式和织,阴和阳,善和恶。
对立而依存,就是式与我的关联。
那么,又是谁,决定了我们的不同?
我的手中仅握着虚无,我的眼里空无一物。悲哀与沮丧的痛苦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命运这种东西是无聊又没有决心与实力的人所创造出来的谬论,长久以来我都对这个评价深信不疑。然而现在的局面无疑就是一种讽刺。
降生,就已注定。
降生,就已圆满。
难道只能做一个屈服的弱者默默接受,从此真正孤身一人?
不,我不愿。
如果,如果我可以替她去死……
像是对我自顾自的想法的回应,周身的黑暗有了不稳定的波动,无形的感知带来犹如实体的压迫,将我固定在那一个虚空的点上。
我第一次,听到了黑暗中的声音。
……没有根据。但是,我还是相信着式。因为喜欢着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下去。
那是我十六年的生命中听过的,最为天真也最为动人的话。
虽然短暂虽然异常,但是我确实存在了十六年。
或多或少,还是对这个世界有着留恋与心愿。
只是我知道,再没有可能,再没有未来。
类似力量的转移这样的道理,延续意识的存在也需要同等的代价。
自称是我与式的起源之处的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那么,就让我消失吧。
想要救她,想要唤醒她,想要看到属于她的美好的未来。
如果式的体内再没有我这个杀人鬼,日常生活也并非不可能。
式没有我的话,也能够继续活下去吧!
活着,才能改变。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活着,才会有希望可言。
不管怎样,未来是由自己来构造的,命运这种东西,也是由自己来抗争的。
做为杀人鬼降生却从未杀过他人的我,实在能够感到真切的骄傲。
因为我最终做到了,杀死自己这样的事。
这么想着,明显地感到意识的不济与涣散。
就要,死了吗?
真正的,干脆的死吗?
多希望我们能是同胞出生的孩子,一同生长一同经历,四季轮转昼夜交替的平常。
阴暗与光明,总是相互依存的。
有谁知道,这宇宙最初和最终的主宰是什么?
这一刻我真实存在,下一刻却成为曾经。
那么,再见了,式。
虽然随同我消失的还有记忆,但是
如果可以,不要忘记我。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