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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晦明(上) ...

  •   时间是凌晨两点,我的眼睛在可视度极低的室内睁开来。
      准确地说,式的眼睛在可视度极低的室内睁开来。
      而操纵这个动作的意识是我,名为两仪织的否定人格。
      短时间内还无法适应这具主导意识好不容易入睡的身体,我将平躺的姿势保持了十几分钟。不想惊动难得在体内睡得如此之沉的式,起身的动作也非常缓慢小心。
      来自走廊中彻夜不息的笼灯的昏淡光芒似乎在以一种慵懒无力的姿态驱淡完全的黑暗,且不说外围重重的竹林,离城区有相当距离的两仪宅院是极容易陷入死寂般的夜色,实为驱魔却仿若鬼魅横行般可怖。
      由于熟知房间的摆设,我很快找准了方向,走到窗边。停顿片刻之后,伸出一只细柔白皙的手,摸到被小心打磨过的窗扇边框,轻轻推开。这种年代应当不常见的裱纸窗扇在滑槽中近于无声地退到一边,春初的寒风挟裹着雨水湿气顿时扑面而来。
      已经侧身避过直流而来的冷气的我也不由一颤。
      温度,很低呢。
      细密如针尖的雨丝没有喻用的力度,随意飘洒进来的迷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奇怪的天色,明明是阴郁的雨夜却让外界的空间比室内还要稍亮一些,如同某些时候直泻进来的月光般在地板上拉伸出模糊的阴影。
      甚至可以勉强勾画出直面着的竹林那枝枝覆盖层层压抑的大致景象。
      开窗之后让我不安的抑郁并没有随同室内沉滞暧昧的气流一同外泄,隐隐的躁动在我此刻所能感知的血脉显出中一点一点燎燃的势头。涌入的空气反而让那一股为式长期压制的冲动再度兴奋起来。
      清新、寒洌、自由的夜的气味,最适合被人们称为怪异行为的发生。
      抢在自己一跃而出之前干脆地阖上窗页。
      沉闷轻微的声响后,再度陷入黑暗的室内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适应了初醒之时的光线的眼睛捕捉到一点刺眼的反光,房门没有完全阖紧么?那个叫秋隆的仆人真是失职啊。
      带着这种嗤笑般的想法走到反光之处,那是一面可照见全身的穿衣镜。此时根本无法看清镜中人的模样,我却可以在脑中精准地画出每一道廓线,凛凛的神色,锐利的眼与细长的眉,下方是陶瓷般细滑优美的脖颈,比较显眼的大片白色是身上的浴衣,那之下则是已经初初显现出少女特有的柔和起伏的漂亮身躯。
      真是……讽刺啊……
      这个念头不自主地跳了出来,实为男性的我却以这种方式存在在这一具毋庸置疑的女性身体中。
      式之于织正如织之于式,没有丝毫可遮蔽的东西横亘在其中。
      如果可以看清楚,此刻沉睡的式会不会因为那张为她所有的脸上那种近于邪恶的表情所恼怒呢?
      晚安吧,继续沉睡吧,两仪,式。
      已经是,春天了。
      这种感知并不是由我自己主观得来的,啊,想起来还是很气馁。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把还在梦乡中的我吵醒,照例,月初与父亲的剑道比试是属于我的任务,类似于代理的身份。
      所以,当我自斑斓奇诡的幻境中脱离出来时,眼见的第一幅图景便是后院碧波粼粼的池水,春来新生的叶芽在手边微微吐着清新的气息。
      从本馆到道场,明明是熟悉无比的道路,一直服侍着两仪式的仆人秋隆仍旧坚持着在前面带领。白日能掌控身体的机会不多,我颇为贪婪地看着轮转重复却新鲜稚嫩得宛如幼婴的春之美景。
      说起来,与这样恬静平和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兴奋感还是有的。
      比试这样的事情,就是能够理所当然地将危险的刀握在手中挥舞的良机。即使两仪家有着退魔家族的极高名望,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以刀示人——况且式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让我接触任何有刃的东西。
      如果对方是父亲的话就没问题了。
      不管我怎样努力,仅有少女腕力的这具身体还是局限了攻击的力度与效果,本来凭借轻灵的躲避还能勉强应对的我在被父亲从容地一点一点消耗掉体力后也完全没有可抗之术,用来比试的普通的刀脱手而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不错了,shiki。”
      短短三个字的评价使我感到莫名的羞愧。剧烈动作过的身体已经有了极好的契合感,如果能保留□□力,现在的我应当能让父亲稍微感到棘手一点。
      父亲在叫“SHIKI”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呢?独自一人离开道场,直至中途遇到等待的秋隆之前,身体的主导权还是我的。将被刀柄磨得红肿的手掌在眼前展开,怎么看都是纤长柔弱、属于的女孩子的手,试着握了握拳,除了隐隐的疼痛之外还有清凉的风从指间缝隙中钻过。
      突然有了一种真切的,活着的实感。
      “喂,该还给我了。”式最近的语气都不怎么客气呀,大概在恢复以往的相处状态那一瞬间,我所控制的身体所做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摊开握住的拳,早已被体温侵蚀的清凉空气毫无疑问地消散掉了。
      简单的说明吧,没有身体主导权的我,除了跟式分享同一个发音的名字“织”之外,大约能做的事情就是蜷缩在意识所属的位置。如果没有式的允许,外界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封闭的。并存意识间的微妙联系让我们可以感知对方的情绪甚至想法——当然,没有式的允许的话后者就是我做不到的范围。
      至于交谈……如果我没有表现出奇异的懒散,那么就是绝对的相反面。
      属于织的那部分,被称为天性也好,癖好也罢,总是让式感到反感(幼年的时候破坏掉式在意的几件玩具的行为说不定至今仍教她耿耿于怀呢)。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我清楚自己,名为“织”的人格,最能得到愉悦的事情莫过于杀人。
      那种冲动,虽然没有实行过却依旧如此清楚地烙在我的意识之中。单纯地见到意外出血都难掩突然汹涌的兴奋与焦躁,看到人的第一眼往往就已在脑中自然形成了他或她的死状。从来不对式隐瞒自己的嗜好,所以被她警惕着嫌恶着也是理所当然。
      尽管如此,式还是或多或少地信任着我。
      不然的话,我不会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名字像法国诗人的少年,黑桐干也的存在。
      夜里的例常散步,式的这个奇怪习惯的形成倒是有我的大部分功劳。
      通常都会有看上去永远尽心尽职的秋隆毕恭毕敬地立在门边看着式换好鞋子,末了总有不变的、毫无抑扬之感的规劝:“式大小姐。今晚也请尽早归来。”
      临近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比平常活跃。
      那可是夜晚哦,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夜晚哦——怀着这种念头,似乎连与式的沟通都变得通顺,说到底,希望在黑漆漆、暗沉沉的深夜里遇见什么发现什么的可不只我一个。
      不过夜游时最经常遇到的却是一些普通的小插曲,对于式是更加讨厌人类的原因,对于我则是舒展拳脚的契机,但是一般来讲式总会在关键时刻制止我,那种时候最没意思了。
      比如现在站在我,不,式身前的五个还是学生模样的男孩。
      我有说过式的外表很出色吧?那是用漂亮来形容都会觉得有缺省的姿容,加上定期都有“习武”(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做……)的行为,因此身材也是极其均称有致。总有那么一些自视甚高不知轻重的家伙制造同样的麻烦,所以感到式的不悦并被强行推到表层的我实在拿不出好的态度来对待搅乱我难得的透气时机的小流氓。
      “嘿,美人~~穿这么多不会觉得热吗?要不要哥哥我帮帮你?”
      正对着我的家伙脸背着光,但我也可以想到此时会有怎样猥琐的丑态盘踞其上。说起来怎么的确感到有些热?
      …………
      低头打量了式今天的装扮,突然就觉得有奇妙的违和之感,也难怪这群混混会用这样轻佻无礼的态度笑得如此嚣张。
      “式,衣服是怎么回事?”
      一面粗粗掂了掂对手的分量差不多得出“不堪一击”这样的结论,一面分神询问在体内冷淡沉思的式。
      “啊,还不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结果我除了某个家伙这样的概称还是一无所知,我皱了皱眉——能够将情绪直接反映在身体上的感觉实在是很畅快的事情,所以以有机会,我总是忍不住尝试不同的被称为“表情”的面部运动。
      “不要随便学我的语气,式你可是个女孩子。”说着自己也知道不会有任何作用但无疑是衷心的话,不由好奇“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到底是谁。式的固执式很可怕的,虽然大部分时候她都将自己的意愿保护得极其隐蔽。
      “比起这个,快点解决掉这几个麻烦吧!”像是故意跟我作对一般式颇带恶意地抛出这么一句,我只得打起精神,再一次为夜间漫游引来的混乱收场。
      就势抓住不知死活伸过手来、看上去像是为首的男生粗硬的腕部往身后一送,蓄力已久的右拳击在他的下腹处,与我十分接近的那张恶心的脸上露出了惊异与痛苦交织的神色,还不及出口的闷哼被我收手时有意的肘击封在喉间。
      “扑通”一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男生这会成了烂泥一堆。旁观的四个人像是才反应过来,一个个呆若木瓜的表情很快换成羞愤围住了我——竟然不管站在面前的明明是模样柔弱的少女,唉唉,真是没有男子气概的家伙们。
      在那个打算偷袭我的黄头发没收住势头将小刀刺进从另一边猛扑过来的同伙的体内之前,事情还是相对平静地朝着以往的方向发展。借助转腰的力量狠狠踢中不光彩的偷袭者的颈侧,除我之外最后一个站着的家伙也倒下了。
      本打算就此离去的我却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那种,似有锈涩夹杂其间的浓厚腥味。
      身体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我低头看向倒在脚边的人。
      抽搐着,呻吟着的男性的身体。
      那一刀刺在肋下的位置,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内脏,血流的速度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快嘛,是因为伤口上还堵着那把刀的缘故吗?
      喉中的干燥明显起来,我几乎就弯下腰去握住露在外面的短短的刀柄,到底是刺得更深一点,还是抽出来看着血液飞溅喷涌的样子好一些呢?
      我的想法大概已经写在脸上,脚下的躯体突然发出惊惧的叫喊,试图费力地挪到离我远一点的地方去。想要逃跑吗?我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用脚踩住了离我比较近的那条腿,正要用力——
      没机会实践了,式几乎是即刻把我赶回体内,比放出来时还要疾迅。
      “织,我讨厌你这样。”
      那真的是,讨厌吗?式?
      因为夜游期间发生的小事故,式有好几天都没理我,这导致的间接结果是,我对“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的了解也被推迟了。
      不过到底还是知道了,名为黑桐干也的普通少年。
      用在这里的普通,其实还是需要玩味的。
      虽然式看起来的确很吸引人,但是她不爱交际的脾气也几乎是全校闻名,很少有人来主动找她聊天啊做朋友啊之类的事情。反正式对于这些不像同类的同类也从没抱什么好的印象——追究起来罪魁祸首还是我,日常的交流除了必须,都用在我这里了。就这样突然冒出一个试图进入式的世界的奇怪男生,心里面除了意外,当然也有不满。
      课间会跑来搭话(式的皮夹克就是这种事情的直接产物),午饭也会跟着一起去天台(有时候还说一些根本不适合用餐时间说的稀奇案件),放课的道别是一定的,如果不是有仆人来接说不定连送式回家这样的差事都包揽了。
      总而言之,黑桐干也就是在我处于不活跃状态时趁虚而入的家伙。
      据说——据式的直接评价说,干也的模样也跟他的为人一样普通,简直是混在人群中根本找不出来的存在。
      不过对这个评价我是半信半疑。
      不管怎样,黑桐是第一个式允许走得这样近的外人,尤其是性别为男这方面。总是言辞简洁的式说起他的时候,就连抱怨的语气听起来也有莫名的,类似于幸福感这样不着边的形容。况且,我敢肯定就算把他扔到一大群人里面,式也能很快区分开黑桐与路人们。
      最最重要的,式还让这家伙直呼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式让我担心了。
      两仪式与黑桐干也,根本不是同一类人,甚至隶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式的将来充满了变数与不定,单单这四个字是不足概述两仪这样传统世家的继承人会经历怎样的风风雨雨,何况式的体内还有我,确切的说,名为织的杀人鬼,两个意识间的兼容总有一天会难以为继。而黑桐,容貌普通性格普通成绩普通家境普通,差不多也可以看到他若有幸走到生命终点时普普通通的老死。
      把他们俩放在一起,根据式的描述黑桐可以把式的不同寻常当做理所当然,但是式呢,式又能否做到对这样的人生波澜不惊?
      我突然,萌发了想见黑桐的欲望。
      这种念头在一个闷热的雨天之后变得愈发强烈,式不得不认真考虑起会面的可行性。
      大概一周之后,好不容易甩掉了对“式大小姐要求独自逛街”深感不安的秋隆,我第一次见到了一脸茫然地站在有狗的铜像的车站前老老实实地等了一个小时的眼镜少年。
      非要认真地形容,他的表情不是一脸茫然能够概括的,似乎还有惊魂未定以及等待太久的沮丧夹杂在里面。果然是极其普通的模样,仍然残留有少年的容貌,面部轮廓柔和,五官中唯一出色的大概就是那双颜色深深的眼睛,带着一点纯粹意味的蓝。此外,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服饰的确证实了式对“干也唯一的修饰就是颜色上的统一”这样的描述。
      啊,忍不住想和这样的人交谈了。
      我快步走到离他几米远的对面,露出一个自认爽朗的笑容:
      “哟,黑桐!”

      与黑桐的交往发展得意料之外的顺利,黑桐是个很温柔的人,同时也是最好的聆听者。式似乎对于让我跟黑桐接触这样的事情比较放心(据黑桐所说式在他面前的措辞还是很女生的),或许她是想让黑桐尽早明白之后知难而退,或许她想试试看到底两个世界里的人能不能和谐共处。
      反正,因为她的放任,和黑桐在一起的我倒是拥有了一些比较愉快的回忆,性格也往着开朗的方向去发展(新年的第一天居然还调侃了黑桐的妹妹,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就在这样的美好平静之中,到底还潜伏着危险的躁动,异常的东西不会因为跟平常走得近就归为平常。
      早在那一年夏末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被极其残忍的手法杀掉的人的尸体。
      仿若异界般的死巷里,新鲜的尸体犹自喷洒着腥厚浓稠的液体。
      式的身体对血液极其敏感,强行钻入鼻孔的气味使那种快感般的震颤迅速传入了大脑,我在一阵亢奋之后惊讶地发现那像喷水池一样喷溅着血红液体的团状物是失去双手双腿下部的人的身体,而这幅景象竟然直接映入意识之中——通过式的眼睛。问题是,式根本没有允许我来到表层。
      思绪被打断,浓厚的血腥味几乎让我发了狂,不由自主地踩进黏稠的液体中,月下的反光是最美的湖面,像初妆的女子一般轻触地上的嫣红,并优雅地用沾染过的小指抹过嘴唇,那魅惑的颜色沿着细滑白皙的下颌缓缓流下。
      辛香甘甜。
      恍惚地做着这样的事情,心里却慢慢平息下来。
      第一眼的震撼很快被轻蔑代替了。
      人是如此脆弱的生物,有成千上万种方法可以让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轻易死掉。
      不管过程如何复杂,最终结果只有一个。
      所以杀掉一个人,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就够了。
      花费那么多曲折心计,要到达的目的一把小刀就可以轻易做到。
      被这样杀死的人,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因为杀人者在做着这样的事情时必然是抱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哀嚎求生的猎物,用慢腾腾且残忍的方法终结一个人的生命,那不是杀人,那是在做着“切割”这样的单一动作。
      不将其当做人类来终结,致使不属于人类的死。
      我不知道自己是看不起那个作案者还是这个受害者更多一些。
      但我知道,式也会有类似的感触。
      因为那个时候,疯了十几年最终清醒的祖父是给了两仪shiki“一生只杀一人”的忠告。
      成为杀人鬼然后死去的人生,何其凄惨。
      所以式和我,都在寻找着那一个对等的可杀对象。
      而当时,有人在我们到来之前做了这样不耻的事情,并且,这只是个开始。
      让这座城市陷入恐慌的“杀人鬼案件”一共发生了五起,每次两仪shiki都是警方所不知的第一个到场目击人。
      从发泄嗜血欲望一般的追踪中我渐渐觉得蹊跷——那个人的行为,越来越像一种挑衅。
      总是在式散步时会经过的路段上,总是在式循着血腥味抵达前遁逃,总是用一种对人类尊严的彻底的藐视来作案。
      像是故意要刺激隐藏在式体内的某种东西。
      在现场时总是没办法想得更多,要知道这是对我而言最大的诱惑:杀人鬼的本性,不就是杀人么?
      抢在我之前做了这么出格的事情,无法原谅啊!
      就以这种带着杀意的扭曲的笑转头,看到了不远处吐的一塌糊涂的黑桐。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这种关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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