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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荣归故里,悲欢交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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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河流,裹挟着血泪与硝烟,在无尽的苦难与坚韧的期盼中,终于缓慢而沉重地流淌到了民国三十四年的盛夏。重庆的天气依旧湿热难耐,防空警报早已成了遥远的记忆,但战争的创伤却如同山城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深深烙印在这片土地和每个人的心里。
这一日,午后闷雷滚滚,山雨欲来。林晚玉正在祠堂后间,仔细核对着一批准备发往刚刚恢复通航的下游城市的布匹清单。招娣和来娣的牺牲,如同在她心口挖出的两个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洞,时刻灼痛着她。而志远长达数年、音讯全无的失踪,更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会彻底斩断她最后的念想。她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鬓角的白发又添了许多,唯有那双处理事务时依旧锐利的眼睛,证明着支撑这具躯壳的灵魂尚未被彻底压垮。
突然,外面街道上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由远及近的喧哗声,起初是零星的呼喊,紧接着,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蔓延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狂潮!锣鼓声、鞭炮声、人们的欢呼声、哭泣声、甚至还有枪声(对空鸣放),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癫狂的声浪,猛地撞破了祠堂沉闷的空气!
“胜利了!”
“小日本投降了!”
“抗战胜利了!我们赢了!”
孙管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老泪纵横,激动得语无伦次,只能反复喊着:“夫人!先生!赢了!我们赢了!鬼子投降了!”
顾清明手中的账本“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因长久伏案而微驼的背脊瞬间挺直,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那震惊化为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与激动,眼眶瞬间红了。他快步走到门口,望向街上那沸腾的人海。
林晚玉却僵在了原地,手中的笔还保持着书写的姿势,墨汁滴落在账本上,洇开一团污迹。赢了?结束了?这盼了八年,熬了八年,付出了无数鲜血、生命和眼泪的战争,真的……结束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尽酸楚的洪流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前瞬间一片模糊。她没有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欢呼雀跃,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放下笔,用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稳住剧烈颤抖的身体。赢了……她的招娣和来娣,却永远留在了胜利前最黑暗的夜里,再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娘!我们赢了!我们赢了!”石头如今已是半大小子,他从外面兴奋地跑进来,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属于少年的狂喜,拉着林晚玉的衣袖又蹦又跳。
盼娣也站在门边,望着街上沸腾的人群,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久违的、浅浅的红晕,她紧紧攥着胸前那枚招娣留下的、早已磨得失色的护士胸牌,泪水无声地滑落。
顾清明转过身,看着强忍悲恸的妻子,走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声音哽咽:“晚玉,我们……等到这一天了。”
林晚玉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丈夫,看着他同样憔悴却闪烁着激动光芒的脸,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决堤般涌出。这是喜悦的泪,更是祭奠的泪。
胜利的狂欢持续了数日,但生活的现实很快便重新露出它严峻的面目。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顾清明立刻投入了筹划华昌重返故地、恢复生产的事宜中。通往东南地区的交通尚未完全恢复,沿途满目疮痍,重建之路注定漫长而艰辛。
就在顾清明与林晚玉商议着是先派人回省城探路,还是直接着手恢复重庆这边稍具规模的纺织厂时,一个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混合着巨大的惊喜与不确定性,狠狠砸向了他们。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汉子,在一个傍晚,踏着夕阳的余晖,出现在了祠堂门口。他站在那儿,身形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历经硝烟淬炼后的沉静与沧桑,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这处略显破败、却承载着林家最后希望的栖身之所。
是赵铁山最先发现的他。这位一向沉稳如山的汉子,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竟猛地瞪大了眼睛,手中的工具“哐当”落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半晌,才嘶哑着喊出一声:“少……少爷?!”
这一声呼喊,如同惊雷,炸响了整个祠堂!
林晚玉正在灶间准备晚饭,闻声手一抖,差点打翻了粥锅。她猛地转身,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踉跄着冲了出去。
顾清明也从书房疾步走出。
只见门口逆光站着的那个身影,缓缓转过身来。他比离家时更加高大,也更显清瘦,皮肤黝黑粗糙,军装破旧,甚至打了好几个补丁,但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他们日夜牵挂、以为早已凶多吉少的长子——陈志远!
只是,眼前的陈志远,早已褪尽了当年离家时的青涩与书卷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磨砺出的刚毅与沉郁。他的眼神深邃,里面仿佛藏着无数场惨烈的战斗,无数次生死的边缘,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的疲惫。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疤痕,更是为他平添了几分悍勇与沧桑。
“爹……娘……”陈志远看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父母,看着他们眼中那混合着狂喜、震惊、不敢置信与巨大悲痛的神情,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的呼唤,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
“志远!我的儿!!”林晚玉再也抑制不住,哭喊着扑了上去,双手颤抖着抚摸着儿子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抚摸着他粗糙的脸颊和瘦削的肩膀,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虚幻的梦。“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她语无伦次,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是失而复得的、滚烫的泪水。
顾清明也快步上前,重重地拍着儿子的臂膀,眼圈通红,嘴唇哆嗦着,半晌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简单的话语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担忧、恐惧与此刻巨大的 relief。
石头兴奋地围着大哥打转,盼娣也走上前,仰头看着大哥,眼中含着泪,却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然而,当最初的狂喜与激动稍稍平复,陈志远的目光扫过祠堂,却没有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时,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爹,娘……”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招娣和来娣……她们……”
他问不下去了,因为父母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再次涌出的泪水,已经告诉了他最残酷的答案。
祠堂内的气氛,瞬间从极致的喜悦,跌入了深沉的悲恸。
林晚玉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仿佛生怕他再次消失,泪水无声流淌,将招娣和来娣牺牲的经过,断断续续地告诉了陈志远。
陈志远静静地听着,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道疤痕也显得愈发狰狞。他没有流泪,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那是愤怒,是痛楚,是对战争更深切的憎恨,也是对妹妹们牺牲的无比骄傲与锥心之痛。他缓缓抬起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久久没有放下。
是夜,林家没有庆祝,只有劫后余生、悲欢交集的沉重。祠堂里点着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听陈志远讲述他这几年的经历。
他所在的部队,在那场惨烈的阻击战中被日军优势兵力分割包围,他所在的连队几乎打光,他与少数幸存者突围后,与大部队失散,在敌后辗转游击,历尽艰险,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脸上那道疤,便是在一次白刃战中留下的。后来他们历经周折,才终于找到新的部队编制,继续战斗,直至胜利。
他讲得平淡,甚至有些轻描淡写,但那些寥寥数语带过的“突围”、“游击”、“白刃战”,背后是何等的惨烈与残酷,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想象得到。
“能活着回来,看到爹娘,看到盼娣、石头,已是万幸。”陈志远最后说道,目光扫过家人,最终落在父母身上,带着深深的愧疚,“只是……儿子不孝,未能护得妹妹们周全,让二老承受如此巨痛……”
“不,孩子,”顾清明握住他的手,语气沉痛而坚定,“你们都是好样的。招娣、来娣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是我们林家的骄傲。你能活着回来,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
林晚玉也擦去眼泪,看着眼前这个已然成为顶天立地男子汉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丧女之痛永难平复,但长子的归来,无疑是为这个饱经风霜的家,注入了一剂最强大的强心针。
“过去的,无法挽回。”林晚玉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力量,“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这个家,还在,华昌,也还在。以后的路,我们一家人,一起走。”
陈志远重重点头,目光坚定:“爹,娘,你们放心。我回来了,这个家,以后由我来扛!”
荣归故里,却已是物是人非,悲欢交集。但无论如何,破碎的家,终于迎来了最重要的拼图。失去的已然失去,而活下来的人,带着逝者的寄托与生者的责任,必将在这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重新开始,步履维艰,却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