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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雏鹰离巢,家国千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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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师傅用生命护送回来的图纸和笔记,被林晚玉如同传世珍宝般锁进了唯一完好的樟木箱底层。那不是几张轻飘飘的纸,而是华昌矿业未来的火种,是一位老匠人用性命熔铸的赤诚。眼下,重庆的华昌尚在蹒跚学步,首要任务是活下去,这精深的技术只能暂时封存,等待合适的时机破土重生。
修复的纺织机昼夜不息地嘶鸣,虽然产量远不及昔日省城,但那规律而执着的声响,本身就是一种宣告,宣告着不屈,宣告着坚持。矿场那边,赵铁山带着幸存的矿工兄弟,在周边山区勘测到了小规模的煤矸石层,虽非主矿,但解决了部分燃料之急,也让闲置的矿工们重新找到了用武之地。一切似乎都在朝着艰难却稳定的方向发展。
然而,时代的洪流从不因个人的悲欢而稍作停歇。战局日益吃紧,前线兵员消耗巨大,后方兵役动员的力度不断加大。一道道征召令,如同秋日寒霜,一层层覆盖下来,终于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华昌实业,落到了林家。
这一日,顾清明从市区回来,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手中捏着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公文轻轻放在祠堂中央那张用旧门板搭成的桌上。油灯的光晕摇曳,映照着纸上冰冷的铅字。
林晚玉正在核对这个月少得可怜的布匹产出记录,见状心头一紧,放下毛笔,走了过来。不用看内容,顾清明沉重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征召令?”她声音微涩。
顾清明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嗯。按户抽丁,我们华昌工人众多,也在征召之列。而且……”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正在一旁与赵铁山商讨矿区安全事宜的陈志远,“志远……他的名字,在适龄名单上。”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句话真真切切地传入耳中,林晚玉还是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为之一滞。她猛地看向儿子。陈志远显然也听到了,他停止了交谈,转过身,年轻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惊愕,随即,一种奇异的光芒在他眼中迅速凝聚,那光芒里,有紧张,有决绝,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该来的,终究来了。
晚饭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粗瓷碗里的稀粥几乎不见米粒,咸菜也只剩寥寥几根,但没人有心思计较这些。孩子们似乎都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凝重,连最活泼的石头都乖乖扒着饭,不敢出声。
终于,顾清明放下了筷子,目光扫过围坐在破旧木桌旁的每一个家人,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重量:“局势大家都知道了。征召令已下,华昌有名额,志远……也到了报国的年纪。”
他话音落下,饭桌上一片死寂。
“我去!”陈志远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父母担忧的眼神,“爹,娘,这一天我早就想到了。李文和小山东他们,已经在前面流尽了血,我不能再躲在后面。我是家中长子,理应承担这份责任。”
“大哥!”招娣和来娣同时惊呼,眼圈瞬间红了。
盼娣猛地放下碗,小手紧紧抓住了陈志远的胳膊,用力摇头,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
林晚玉看着儿子,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少年锐气与超越年龄成熟的复杂神情,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她知道,这不是一时冲动。从收到李文那封染血的信开始,儿子就已经在等待着这一刻。他心中的那团火,从未熄灭,只是被责任暂时压抑,如今,终于等到了喷薄的出口。
“战场上刀枪无眼,不是凭一腔热血就能活下来的。”顾清明语气沉重,他经历过牢狱之灾,更懂得生命的脆弱与政治的残酷,“你要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陈志远语气激动起来,“爹,您常教导我们,实业救国。可如今国将不国,实业何以依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人人都只求安稳,只图自保,这山河,还有谁来收复?这国,还有谁来救?”他引用着顾清明昔日的话语,眼神灼灼,仿佛要将积压已久的抱负和盘托出,“我知道危险,但我更知道,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我陈志远,不愿做亡国奴,更不愿将来无颜面对地下的李文和小山东!”
他的话语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连一向刚硬的赵铁山,也默默低下了头,用力攥紧了拳头。
林晚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与不舍。她知道,她留不住他了。雄鹰长大了,总要离巢,去搏击属于自己的长空,哪怕那长空布满硝烟雷霆。
“好。”她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近乎肃穆的决然,“你去。”
一个字,重若千钧。
“娘!”陈志远没想到母亲会答应得如此干脆,一时怔住。
“晚玉!”顾清明也担忧地看向她。
林晚玉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她目光一一扫过桌上的孩子们,最后定格在陈志远脸上,声音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志远说得对,国难当头,没有谁能真正置身事外。你是林家儿郎,报效国家,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荣耀。娘……不拦你。”
她顿了顿,强忍着喉头的哽咽,继续道:“但是,你要答应娘三件事。”
“娘您说!”陈志远挺直了脊背。
“第一,保护好自己。活着,才能杀更多的敌人,才能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任何时候,都不要逞匹夫之勇。”
“第二,记住你是林家的儿子,是华昌的少主。你的言行,代表着林家,代表着无数跟着我们吃饭的工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行得正,立得直,绝不给祖宗和这块招牌抹黑。”
“第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依旧坚持说完,“……活着回来。娘……和你爹,还有弟弟妹妹,在这里等你。”
陈志远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林晚玉和顾清明,“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爹,娘!儿子不孝,不能常伴膝下!但请二老放心,儿子定牢记教诲,奋勇杀敌,绝不辱没林家门风!也一定……一定会活着回来!”
这一刻,离别的悲壮与家国的大义,在这破败的祠堂里交织,沉重得让人窒息。
陈志远的决定,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没过两天,招娣和来娣也找到了林晚玉。
两个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眼神却异常坚定。“娘,”招娣作为姐姐,率先开口,“大哥要去前线杀敌,我们也不能再待在后方了。我们想去战地医院,那里更需要护士。”
来娣也用力点头:“我们跟先生学了不少救护知识,一定能派上用场!我们不能让大哥一个人去冒险!”
看着两个女儿稚嫩却坚毅的脸庞,林晚玉心中百感交集。她们不再是需要她羽翼庇护的雏鸟,已然生出了搏击风雨的翅膀。她还能说什么呢?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奔赴的战场。
“去吧。”她伸出手,轻轻将两个女儿揽入怀中,声音沙哑,“互相照应,注意安全。娘……为你们骄傲。”
一直安静旁观的盼娣,走到书桌前,拿起炭笔,飞快地画了起来。片刻后,她将三张画分别递给即将远行的兄姐。给陈志远的,是一个持枪屹立、背景是烽火长城的战士剪影;给招娣和来娣的,是两位白衣天使在炮火中救治伤员的场景。画风依旧灵动,却充满了力量感与献身的悲壮。无声的鼓励,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最小的石头,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抱着陈志远的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却异常认真地说:“大哥,你去打坏人!石头在家会乖乖的,帮娘捡柴火!”
离别的日子,终究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到来。陈志远换上了一身略显宽大的崭新军装,虽然消瘦,却挺拔如松。招娣和来娣也背起了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林晚玉连夜赶制的干粮和盼娣送的画。
没有过多的言语,所有的叮嘱和牵挂,都融在了紧紧的交握和无声的凝视中。顾清明用力拍了拍陈志远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赵铁山将自己随身多年、保养得极好的一把匕首塞进陈志远手里:“少爷,留着防身。”
林晚玉最后为儿子整了整衣领,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走吧。”她轻轻推了他一把,声音平静,转身的刹那,泪水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三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重庆浓重潮湿的晨雾里,走向了各自未知却注定充满艰险的征途。
家中瞬间空荡了许多,只剩下林晚玉、顾清明、盼娣和石头,以及赵铁山等留守的人员。祠堂里安静得让人心慌,只有纺织机那单调的轰鸣,提醒着生活还要继续。
林晚玉独自走到祠堂门口,望着孩子们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寒风卷着湿冷的雾气,吹动她早已不复光亮的发丝。她的背影,在破败的门框映衬下,显得愈发单薄,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的韧性。
顾清明走到她身后,将一件旧外衣披在她肩上,轻轻揽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孩子们……都长大了。”林晚玉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泪痕未干的湿意,更多的却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心痛与骄傲的释然。
“是啊,都长大了。”顾清明望着迷蒙的远方,语气沉凝,“他们选择了自己的路,而我们,要为他们,也为这个家,守好这最后的根基。”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坚定:“华昌不能倒,林家不能散。只要我们在,家就在,希望就在。”
林晚玉缓缓靠进他怀里,汲取着那份风雨同舟的温暖与力量。是啊,雏鹰已离巢,搏击长空。而他们这些老鹰,要做的,便是守护好这巢穴,无论风雨多大,无论前路多艰,都要让它屹立不倒,等待着雏鹰归来,或者,等待着新的希望,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再次萌发。
家族的命运,个人的悲欢,在这一刻,与整个国家的苦难与抗争,彻底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