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椅》茗茶公子

8、创业者（2）

　　还是那个秋天，我的生命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而他，是最后一个坐在我身上的人。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被时光重新栽种的树。深灰色的西装妥帖地垂顺着，勾勒出已然挺拔的轮廓，皮鞋的鞋尖蒙着一层薄薄的、属于这个城市的征尘。风是安静的，他的身影也是安静的，唯有那双眼睛，里面沉着许多年前那个青年所没有的、深海似的光。
　　我还认得他，是那个创业失败的落魄青年。只不过，现在他成功了。
　　他来了，像一句迟到了许多年的回应，终于找到了它的问询。
　　他缓缓坐下，动作里有一种珍重的迟疑。身体的重量，于我而言是熟悉的，但这重量里所承载的东西，却与往日截然不同了。他没有向后靠，只是微微前倾着，然后，他伸出手，那修剪整齐的、稳定的手指，开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我那一片斑驳的漆痕。
　　阳光曝晒过，雨水浸渍过，无数个或轻或重的身体摩挲过，才让底下原本的木色，像一段不愿彻底遗忘的记忆，重新显露出来。他的指尖，就在这粗糙与光滑、失去与留存之间的边界上，来回巡行。那触感是温存的，却又带着一种解剖往事般的专注与微凉，想要找到自己曾经的过往。可惜没有。

　　许多年前，也是这个人，将一副截然不同的重量交付于我。那时的他，衣衫是软的，眼神是飘的，像一件被生活揉皱了的衬衫。他总是选择黄昏之后，夜色尚未完全吞没世界的那一刻到来。他会把廉价的西装外套揉成一团，塞在他身边，然后整个人深深地陷进来，仿佛要将自己藏进我的怀抱。他的呼吸是沉重的，带着白日求职未果的疲惫，或是与恋人争吵后的苦涩。那时候，他也这样抚摸我的漆皮，但那是指尖无意识的、焦躁的刮擦，仿佛想从我身上，抠出一点点关于明天的答案。他的手机屏幕，在那漫长的夜里，是唯一亮着的光，映着一张年轻、苍白而又不甘的脸。那微弱的光，常常要亮到东方既白，才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黯然熄灭。
　　那时的我，承载着他全部的落魄、迷茫与一颗悬在半空、无处安放的雄心。我是他退守的最后阵地，是这庞大城市里，唯一不会拒绝他的角落。
　　此刻，他的抚摸是如此沉静，如此笃定。那焦躁的刮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确认，一种丈量，一种无声的对话。他指尖的温度，似乎正透过这干裂的漆皮，缓缓地注入那些已然远去的、寒冷的夜晚。他是在抚摸这片掉漆的木纹么？不，他是在抚摸一段他亲手埋葬于此，又亲手使其复活的时光。他是在与那个曾在这里哭泣、在这里咬牙、在这里把梦想攥得发烫的年轻幽灵，握手言和。

　　风过林梢，响起一阵轻柔的沙沙声，像是一曲无字的赞歌。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他熨帖的裤脚上，他也没有拂去。
　　他坐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比那所有的长夜加起来还要悠长。终于，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掌心完全地、温暖地覆盖在那片漆痕之上，像一个庄严的仪式。随后，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褶，目光再一次从我身上掠过——那目光里，没有告别，只有一种圆满的沉淀。
　　他转身离去，步伐沉稳，走向那灯火通明、属于他此刻的街市。
　　我的身上，那片被他抚摸得几乎要温热起来的漆痕，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一种古朴的、沉静的光泽。那里面，如今住着两个人了：一个是一无所有、唯有未来的青年；另一个，是拥有了许多、却依旧回来寻找过去的男人。
　　而我，只是一张公园里的长椅。我的生命，便是由这无数次的“坐下”与“离开”所定义。但偶尔，也会有这样沉重的、金色的瞬间，如同琥珀，将一段完整的人生凝固于我之上，让我这木质的躯体，也仿佛有了心跳，懂得了什么叫作——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