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淤于泥》浪又

13、众焚

　　摄政王府的角门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打开，马车驶入，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
　　谢缠枝披着一件墨色大氅，立于廊下，面色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更显苍白，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昔，仿佛能穿透人心。
　　“妄虞先生抱病前来，本王有失远迎。”谢缠枝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做了个“请”的手势，引莫妄虞步入温暖如春的书房。
　　书房内炭火充足，与外面的秋寒恍如两个世界。
　　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是能宁神静气的沉水香，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无形硝烟。
　　“王爷相召，不敢不来。”莫妄虞微微颔首，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姿态却是不卑不亢。
　　他并未客套，直接切入主题，“如今局势，王爷想必比妄虞更清楚。二殿下灵前发难，其心已昭然若揭。”
　　谢缠枝在主位坐下，捧起一杯热茶，氤氲雾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
　　“灵前失仪，固然不妥。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亦是正理。五殿下……终究是年轻了些。”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莫妄虞心中冷笑，知道这是谢缠枝在待价而沽。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绢，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木矮几上。“王爷所言极是。正因国事为重，才更不能让包藏祸心、动摇国本之人窃居大位。”
　　谢缠枝目光落在薄绢上，并未立刻去拿。
　　“哦？妄虞先生所指祸心是……”
　　“二殿下以修缮别苑为名，私自调用巨额军械，其去向成谜。西境关隘守将暗中投诚，边境敌军异动频频，内外勾结，其心可诛！”
　　莫妄虞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带着冰冷的重量，“更有甚者，陛下驾崩前夕，其麾下蛊师巫化秘密入宫，觐见姜贵妃。陛下龙体一向由太医署精心调养，骤然崩逝，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他将弑君的猜测隐晦抛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
　　谢缠枝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厉色。
　　他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拿起那卷薄绢，展开细看。上面罗列着军械调用的模糊记录、可疑的边境将领名单，以及巫化入宫的大致时间。
　　证据不算铁证，但线索环环相扣，指向性明确。尤其涉及弑君嫌疑，这已触碰了任何一位皇室成员和权臣的底线。
　　“这些……可有实证？”谢缠枝放下薄绢，抬眼看向莫妄虞，目光如炬。
　　“军资囤积之处，已有线索，正在加紧排查，明日朝会之前，或有分晓。”莫妄虞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至于陛下之事……需要王爷出手，调阅太医署密档，或……开棺验尸。”
　　“开棺验尸？”谢缠枝眉峰一挑，“妄虞先生可知，这是大不敬之罪？若无十足把握，便是万劫不复。”
　　“若非情势所迫，妄虞岂敢行此冒犯之举？”莫妄虞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决绝，“但若让弑君篡位之徒得逞，才是对陛下、对雁安江山最大的不敬！王爷乃陛下亲弟，国之柱石，难道要坐视江山倾覆，社稷蒙尘吗？”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风险，又将谢缠枝架到了忠臣宗亲的位置上。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谢缠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显然在权衡利弊。
　　支持五皇子，风险巨大，但若能扳倒二皇子，他作为摄政王的权势将更上一层楼，甚至……若五皇子不堪辅佐，他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而若坐视二皇子登基，以谢子序的心性和其麾下莫渊的兵权，他这位摄政王恐怕也难有好下场。
　　半晌，谢缠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太医署那边，本王会设法。开棺之事，暂且压下，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明日朝会，若二皇子一党再行逼迫……本王会站在五殿下这边。”
　　他顿了顿，看向莫妄虞，眼神意味深长：“但，本王需要看到那批军资的确切下落，需要更确实的证据。否则……仅凭猜测，难以服众。”
　　这便是交易达成了。谢缠枝愿意下场，但需要莫妄虞拿出更硬的筹码。
　　“妄虞明白。”莫妄虞起身，深深一揖，“定不负王爷所托。”
　　离开摄政王府时，天色依旧墨黑，但东方已隐约透出一丝微光。莫妄虞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身心俱疲，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谢缠枝的承诺是一剂强心针，但也是更沉重的压力。他必须在明日朝会前，找到那批军资。
　　回到太师府，墨痕早已焦急等待，见他回来，立刻上前低语：“公子，西郊那边有消息了！那座废弃的‘沁芳别苑’地下，可能有大规模的空洞，而且有暗河支流经过！我们的人正在想办法确认入口！”
　　沁芳别苑。
　　先帝早年一处早已荒废的避暑行宫。
　　莫妄虞精神一振：“加派人手！不惜任何代价，在天亮前，找到入口，确认里面的东西！”
　　“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又渐渐泛起鱼肚白。
　　莫妄虞和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耳朵却时刻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在距离早朝不到一个时辰的时候，院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墨痕几乎是冲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紧张：
　　“公子！找到了！别苑假山下的密道！里面……里面堆满了制式军械和粮草！上面还有二皇子府的私印标记！”
　　找到了！
　　莫妄虞猛地睁开眼，霍然起身，一阵眩晕袭来，他扶住床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
　　“好。立刻将消息，分别送至五殿下和摄政王府。让我们的人，守住别苑外围，不必进去，只需确保无人能靠近转移证据即可！”
　　“是！”
　　晨光熹微，百官身着素服，再次汇聚于宫门前。
　　今日，将举行大行皇帝的大殓之礼，而之后，便是决定帝国命运走向的朝会。
　　宫门缓缓开启，百官鱼贯而入。莫妄虞走在人群中，面色依旧苍白，步履却异常沉稳。他能感觉到，身后不远处，那道属于莫渊的、冰冷而专注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
　　二皇子谢子序今日意气风发，与身边的心腹低声交谈，志在必得。五皇子谢诗韵则面色凝重，在看到莫妄虞微微颔首示意后，才稍稍安定。
　　大殓之礼庄严肃穆，在一片悲声中进行。当沉重的棺盖缓缓合上，意味着一个时代正式落幕。
　　礼毕，百官移驾太极殿。
　　真正的风暴，即将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堂内，轰然降临。
　　太极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龙椅空悬，摄政王谢缠枝立于丹陛之侧，面无表情。
　　不等司礼监官员宣布朝会开始，二皇子谢子序便迫不及待地出列，朗声道：“皇叔，诸位臣工！大行皇帝已入殓，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必须议定新君，以安天下！”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五皇子谢诗韵深吸一口气，正要出列反驳，却被莫妄虞一个眼神制止。
　　只见莫妄虞缓缓出列，他身形单薄，在宽阔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渺小，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二殿下所言极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然，臣以为，新君人选，当以德为先，以能为重，更需……身家清白，忠于社稷。”
　　二皇子眉头一皱，冷笑道：“莫先生此言何意？莫非是暗指本王德行有亏？”
　　“臣不敢。”莫妄虞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淡，却骤然转厉，“臣只是不解，为何二殿下麾下将士，戍守边疆，浴血奋战，军械粮草却时常短缺！为何本应充实边关的军资，会出现在西郊一座废弃的皇家别苑地下，上面还烙着二殿下府的私印！”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胡说八道！”二皇子脸色骤变，厉声喝道，“莫妄虞！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否血口喷人，一查便知！”莫妄虞抬起眼，目光清冽如冰，直视二皇子，“那沁芳别苑地下的军械粮草，此刻仍在！摄政王殿下与五殿下皆已派人前往看守！二殿下，您作何解释？！”
　　“你！”二皇子又惊又怒，他万万没想到，如此隐秘的囤积点竟会被发现！他猛地看向站在武官队列前列的莫渊，眼神中带着质问。
　　莫渊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玄甲森然。
　　他并未看二皇子，目光始终落在莫妄虞身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惊讶，有审视，更有一种……近乎激赏的冰冷光芒。
　　他的哥哥，终究还是找到了。
　　用这种近乎玉石俱焚的方式，将了他和二皇子一军。
　　“皇叔！”二皇子见莫渊不语，心知不妙，急忙转向摄政王，“此乃诬陷！定是有人栽赃嫁祸！请皇叔明察！”
　　谢缠枝面无表情，缓缓开口：“是否诬陷，自有公断。已派人前去查验，很快便有结果。”他目光扫过群臣，“在新君未定，又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时，立君之事，暂且搁置。待查明真相，再行商议！”
　　“皇叔！”二皇子不甘心地喊道。
　　“够了！”谢缠枝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摄政王的威严，“此事关乎国本，岂容儿戏！退朝！”
　　退朝的钟声响起，却无人感到轻松。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二皇子勾结外敌、私囤军资的嫌疑如同一颗炸雷，已将朝局炸得四分五裂。
　　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太极殿。
　　莫妄虞走在最后，只觉得浑身力气都已用尽，脚步虚浮。方才在殿中的强硬，不过是强弩之末。
　　当他走出殿门，踏入秋日清冷的阳光中时，一个玄甲身影，已如同等待猎物的鹰隼，静静地伫立在汉白玉的栏杆旁。
　　退朝的钟声余韵未散，太极殿外的汉白玉广场上，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百官各异的神色，也掠过那对遥遥对峙的兄弟。
　　莫渊一步步走近，玄甲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停在莫妄虞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对方完全笼罩，投下的阴影带着无形的压力。
　　“哥哥，”莫渊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你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
　　莫妄虞抬眸，迎上他深邃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决绝冰芒。
　　莫妄虞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弯折的修竹。
　　他抬眸，迎上莫渊那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与这病弱身躯格格不入的决绝冰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