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连环

2、失落的神

　　太阳已经落到海平面以下了，青色天空下，白天那清澈得几乎透明的海水被染成一种可爱的蓝色。她来了，她又来了这里，象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所牵引。弥那走下沙滩，凉凉的海水吻上她的脚背，她的赤足在细软的沙滩上留下一串小巧的足印。转过一片礁石，足下的土地渐渐硬实，但触目所及之处，还是一片荒凉。
　　生长在水边的羽绒草轻轻摇曳，浅水处还能看到旧日建筑的地基，而不远的水面上，仿佛漂浮着一座环形的大厅，屋顶大半已经消失，只剩下十几根斑驳的石柱，寂寞地指向天空。
　　这不是全部。穿过那些蓝色的海水，她仿佛可以看见水下那令人心痛的遗址——那些台阶、柱子、倾颓的雕像，和只剩下基座的殿堂。昔日神官们捧着书卷穿梭来往的廊道，而今已经成了海豚们聚集的营地。
　　一步一步，她慢慢走入海中。清澈的海水没过足，没过膝盖，将她整个人轻轻浮起。她深吸了一口气，伸直了两臂，纵身潜入海中……不一会儿，那朵大红的花挣脱了她的发，慢慢浮上水面，缓缓漂浮。
　　水下是一个幽深迷离的世界，到处是破碎的石柱，和袅袅拂动的水草。象一条灵活的鱼，弥那轻巧地在那些柱子中间穿梭，往水草最丰盛的地方游去——没有人知道，众人眼中最单纯的弥那也有自己的秘密，而这秘密，就藏在这里。
　　她游入水草，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座一人多高的石像，即使是在水里，它也十分沉重，她吃力地将它拖上岸。
　　“你等很久了吧？”将那座石像安放在沙滩上，她甚至来不及抹去自己头发上不断滴落的水珠，先摘掉雕像身上挂着的海草，手势是那么轻柔，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冰冷的石像自然不会回答，只是无声地伸出双臂，姿势是那样僵硬古怪。可是少女毫不介意，在它身旁坐下来，手指轻轻摩挲石像身上坚硬的衣服底边。
　　这是一座人的雕像，抑或是，神？弥那也不十分清楚，她第一次瞧见它的时候，纯属偶然——三年前那位于水滨的神庙坍塌之后，这附近的海域就被婆娑岛的居民视为不祥之地。然而她却不怕，总偷偷地跑到这边来寻找海豚玩，那些温顺的家伙很容易亲近。
　　那一日她找到了三四只圆头圆脑的小海豚，它们允许她抚摸它们的脊背，并且一直跟着她，穿梭在她身边。直到——她游进了神庙的废墟里。象是突然之间预感到了危险的存在，海豚们一下子惊散，只剩下她一个人，悬浮在水中惊讶莫明。
　　阳光穿透了海水，在浅浅的海底交织出美丽的光影图案。到处是破碎的神像和神器，许多装饰着涡纹的柱子象光秃秃的树木一般竖立着。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平静，可为什么……蓦然，她的心猛地一跳，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在附近？她看不见，可是她能感觉得到，她的感觉从来不会出错。可是阳光海水依旧平静，周围除了她一个生物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砰，砰，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第一次因为独自置身在这不祥的废墟而感到害怕。挣扎着，她摆动双腿，浮上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海平如镜，远处白色的水鸟悠然飞过，阳光一如既往地普照，什么都没有啊，她嘲笑自己的怯懦。也许是在水下太久的原因吧，她想了想，决定再次潜入水中。
　　但这一次，她一眼就看见了——在海底的瓦砾堆里，阳光端端正正地照在一只手上，一只完整的手。虽然是石头的质感，但好像有生命，看上去是在很努力地从石头堆里伸出来，想要到外边去。
　　她突然被感动了，被一只没有生命的石手。接下的几天，她一点一点地移走埋着那只手的碎石，下面的部分渐渐地露出来，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座从未见过的男子石像。
　　搬开盖住他脸部的最后一块石头，那一刻，她震住了！电光火石之间，她的心仿佛被什么射穿，周围突然变得空无，海水、废墟、游来游去的小鱼，一切都不见了。这空间中唯有她，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这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也用他哀伤的眼神看着她。
　　他的眼神怎么会如此哀伤？他只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啊？但到底是怎样巧夺天工的石匠，用了多少光阴，才一点一点地雕出他每一根银白色的华丽长发？还有他几乎无懈可击的脸，和脸上无法形容的表情。那种神态，仿佛强烈地期待着什么，温柔而哀伤地伸着双手，象是明明知道不可能，却仍然无法放弃。来吧，来吧……她分明可以听得到他的声音，那微微翕张的薄唇，如果能发出声音，一定是要这样说的吧？
　　这一刻，未解人事的婆娑岛少女着了迷——这是谁的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是这样的姿态和表情？为了他，她找遍了所有有关神的书籍，每一幅插图，每一个传说，但没有任何文字提到一位银发乌瞳的神诋。他是什么？也许是旧神庙中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但无论他过去是什么，现在，他是她一个人的神了。
　　夜色迷人，海天尽头的那一条并不十分清晰的线，将天地分成上下两半。上面的一半有天月繁星，下面的一半则是它们离合的光影，宛若一面镜子。波光粼粼的水镜之中，尚漂浮着一座破旧倾颓的神殿。
　　“他们完全忘记这里了……”弥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样仁爱的一位神，永远伸出手期待拥抱信仰他的子民，却被盲目的追随者们抛弃在幽暗的水底。“他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她在风中低声说，“我也是……”
　　充满敬畏地，她伸出手指，描画他礼服细致的藻纹。多少次，她差点以为下一刻这华丽礼服的一角就会随风飘起来。他是一座石像，可是创造他的人仿佛赋予了他精魂，只差一点，差一点他就会呼吸，会动起来，会说话和微笑……她出神地想着，真的很想知道关于他的故事呢？他有怎样的神通？在那些金发金瞳的神中间，又有着怎样的地位？他为谁而创造，膜拜？又是怎样被人们渐渐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