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疯子》陈踱

9、孝子

　　手机一直在响，辛媛不停地打过来，后来宋知礼也打来了一次。
　　我通通没接，电话再次响起时，我把电话关机了。

　　我跟高中那回迷路一样，再次逃跑了。

　　在家门口仔细擦了擦眼睛，才拿着唯一一盒完整的礼品进门。

　　大红枣多么喜庆，可我妈看也不看。
　　穿着睡衣来来回回看我，问我：“你谈恋爱了吧。”
　　“没有。”

　　“那你涂这大红嘴唇给谁看的，妖里妖气的。而且你这眼睛怎么回事，哭过了？为男人哭的，下贱。”

　　“我当然下贱，不看看我是谁的女儿。一个出轨的爸和一个勾引学生家长的妈，我不进局子里蹲着就对得起你们了。”

　　她打我胳臂：“这是做儿女的对父母说的话？你有没有良心。”

　　“要什么良心。以前我爸每次来，你都教我骂走他，那时你怎么没跟我说要有做子女的良心啊。”

　　“好啊，”她气得团团转，像小时候我没考好那样要找东西打我，最后她看见桌上那盒大红枣，就把它往地上扔。
　　“带盒枣子回来就想装孝子了！一年到头都不回来看一眼，一回来就是来气我的。”

　　她往礼品盒上又踢了一脚。“是不是那不要脸的教你这些的，那不要脸的畜生给你钱了吧，你向着他来怪我。”

　　我看着地下的东西。这盒枣因为一直被我背着才逃过摔在停车场的命运，结果还是要被人扔在地上，再踢上一脚。
　　我笑了一下，拿了包就往门外走。

　　“别唱戏了。人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都离了八百年了，谁还能来想到你。回来就是气你，那我再也不回来总行吧。”

　　我妈冲上来用身体堵着门。她应该还有许多话要骂我，许多话能压过我。从小到大，她的抱怨和怒气比阴天的乌云还沉重，总能劈里啪啦像冰雹似地打得我措手不及。

　　可她翕动着嘴巴没再说话。只是裹在臃肿睡衣里的干瘦身体死死地压在门上，固执地不肯让开。她蓬乱的头发曲在睡衣的领子里，发根白得刺眼。

　　我拉着门的手松开了。
　　我感到一种悲凉的恐怖。我这么害怕像她，可我竟然这么像她。连挽留人的方法都如出一辙。就算爱谁也说不出一句好话。

　　我软下来：“妈，我还没吃晚饭呢，家里还有吃的吗？”

　　她揉揉眼睛，又摸了一把脸，嘴上还是不饶人的：“吃吃吃，辛辛苦苦喂大了头白眼狼。早知道当时离婚就不应该要她，让她去后妈手底下讨吃的。看不要脸的是帮她还是帮那个小的。”

　　我没说话。我们长久以来的相处已经养出一种默契，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让就让，她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

　　可就算说好话，她口气还是邦邦硬，“冰箱里还有馄饨，韭菜馅的。还是你想吃面条，放点酱油拌小葱，给你摊个鸡蛋在上面。”

　　“吃面条吧，我胃不舒服。”

　　葱油面酱香浓郁，可我虽然饿，但没什么胃口，我一条一条挑着吃。

　　我妈在旁边看见了，讽刺我：“千金小姐呢，樱桃小口。哎，也没看你赚多少钱回来，怎么把胃倒弄坏了。”

　　我没太大力气理她，随她说。只是突如其来的一阵恶心翻涌上来，我冲到卫生间去吐。我出来时我妈脸都白了。翻来覆去只是那一句：“你不会是，你不会是……”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我恶狠狠地说：“我没怀孕，我连男人的手都从来没摸过！我怎么怀孕。”

　　我妈大叫道：“你还骗我，你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大学时怎么会有男的发短信来说什么晚上，什么帐篷，什么喜欢什么对不起的。知道自己没考上好大学，还不好好努力读书。跟老不要脸一样，只把心往这种脏东西上放。”

　　寒气从我身上往外冒，我不错眼珠地盯着她：“我怎么没看到过这样的短信。”

　　后来再见面时，仪和说露营结束后不久他来找过我，我舍友说我回家休养，他就问舍友要了我的手机号发了短信给我。

　　我以为是他骗我。舍友告诉我有男生找过我后，我几乎连睡觉都抱着手机。也许是受伤让人脆弱，也许是我那时候还年轻还残留着对爱情的一丝幻想，我一直对自己说，如果他发信息来，我一定要好好回短信，我一定要好好说话，我一定要跟他说心里话。

　　跟他说我这些年的委屈，跟他说我妈妈离婚后是怎么样地变了个人，被学校辞退后又是怎么变了个人。我特别特别讨厌她，我也很可怜她。

　　说我其实早知道他们的婚姻长不了了。他们从我幼儿园时就频繁地吵架，家里的锅碗总不停地换新的，他们还砸坏了两台电视机，谁都不愿意出钱换。最后是我外婆看我老去邻居家蹭电视，拿出退休金换的。

　　可我当时抱着幻想，总觉得妈妈生下弟弟就好了。我爸喜欢男孩子，所以我三年级那年，我妈怀孕了，是个男孩。家里当时难得的温馨起来，我觉得等弟弟生下来，我们家会是个新开始。我呢，我要做一个好姐姐，一个可以给弟弟做榜样的姐姐。

　　所以我们无意中发现我爸和那个女人举止亲密时，我才不愿意告诉我妈。

　　你不懂我为什么要让我妈蒙在鼓里，你说我爸做错了，你说这是一种欺骗。
　　那是因为我害怕我家散了。我觉得我爸我妈之间脆弱得很，经不起一点波折了。

　　可我当时还小，还很要面子，把家里的不和睦当作伤疤一样死死藏着，就连你，我都没告诉过。因为我去过你们家，你们家温馨得就像我幻想出来的那个家一样。你爸你妈对小孩讲话都温声细语。

　　我们为这事吵架，我不理你。你来我家找我，我妈问你，我们为什么吵架。你愣了愣，你就把这事原原本本说了。

　　于是呢，天翻地覆，电闪雷鸣。我躲在角落里，看着我妈像疯了一样扇我爸巴掌，我爸把她一把推开，肚子撞在了桌角。他们就散了。

　　我妈每次吃饭都要跟我骂一遍那个畜生，在外头找女人不要脸不要家的老畜生。有时候，她心情不好，那我就是老畜生留下的小畜生，一双眼睛盯着她多么歹毒。怎么，听见老畜生挨骂还替他不服的小畜生啊。

　　我爸很快就结婚了，他竟然早就在外面有个私生女了。

　　原来他并不是想要个儿子，他就是想要个和我妈半点都不像的孩子，要温柔，要漂亮，要爱穿裙子。

　　他会让她骑在背上，会帮她背小书包，每天牵着手接送她上学，还会在学校门口帮她重新别好她歪掉的薄荷色发卡。做种种他从来没给我做过的事。

　　他为什么还要来看我，带着和那个女孩背上一模一样的紫色书包跟我说，长高了啊，个头比妹妹高不少了啊。

　　我对他说，呸。就像我妈教我的那样，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我跟外婆说，我恨他们两个，他们要是都死掉就好了。外婆躺在病床上，努力张着因缺牙而漏风的嘴巴，她说话都不连贯了。可她坚持着跟我说，人不能恨自己父母。再不是的父母那也是你父母。

　　外婆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再也没办法反驳她。

　　不能恨他们，那我只能恨你了。把错误都怪在你身上，怪你要坚持诚实的原则，怪你轻而易举的几句实话毁掉我的家。

　　可我知道，你那时才九岁，我知道可能你也没错。我那么偏执地不原谅你，是因为什么呢。

　　也许我嫉妒你温馨的家庭，也许是出于一种固执的惯性，也许我就单纯想收到你的道歉信，一封一封地这样收下去，看你能坚持到何时。你的字很漂亮，信纸折得整整齐齐，我在这一沓一沓信里，感觉一种畸形的被需要的快感。我沉迷于此无法自拔。

　　如果当时仪和发信息或者打电话来，我就准备说这些，甚至更多。
　　我准备好了要剖开我的心。

　　我等了整整两个月。我没有收到一言半语。

　　所以这时我问我妈：“我怎么没看见这样的短信。”

　　我妈说：“我把它们删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好好读书，好好赚钱才是真的。你难道要学我，早早怀孕生了小孩，然后呢，别人双手一甩和初恋旧情复燃，结婚去了。你怎么办？哭还要被女儿嫌。”

　　“那短信怎么写的？”

　　“干嘛急赤白眼？呦，看你急得，还说没有小姘头。这么久了，谁还能记得。反正男人追女人不都是那一套甜言蜜语。我还没问你呢，你到底谈没谈恋爱？”

　　“谈了！就跟你前姘头的儿子！”

　　我妈摆明了不信，轻蔑地撇了撇嘴：“人家高材生能看上你？好好，谈去吧。最好给我生个外甥出来，我要抱着上他们家的门。”

　　“当然看不上，只能和你当初一样，先勾引再死缠着不放。但还是被人一脚就踢开了。”

　　响亮的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我妈的眼睛很红，她一直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她的手不听她使唤似的。

　　我摸着脸，笑笑：“我要是怀孕了，肚子的孩子对外婆的第一印象就‘啪’好大的一巴掌。幸好我只是反流性胃炎。”

　　我本来第二天早上就要走的。可早上起来，饭桌上放满了一种黑乎乎的药材。
　　我妈在厨房熬粥。小米粥的香气和热气扑了出来。

　　我妈说：“这个东西是之前别人送我的，熬了吃对胃好。你拿个袋子装上。”

　　我说：“你胃还是不好吗？”
　　她说：“我是老了无所谓的，你年轻要当心。”

　　“要少生气少发火。你要是病了，不也是害我一个。”
　　“放心，害不着你，我拿根绳偷偷就去了。”

　　她端了粥出来，“吃了再走吧。”
　　我说：“谁说我要走了。”

　　我多留了一天。我妈整个周末都很少说话。她清楚得很，她话少时我们不容易起冲突。我拿了手机里的体检报告给她看，上面清楚地写着我反流性胃炎。

　　我走时，我妈又问了我一遍是不是真没谈恋爱。我说是，真没有谈。你看这两天我连个电话都没有。有哪个谈恋爱的人像我这样的。

　　我妈说那她就放心了，她还是希望我上点心，重新考个研。听说外面那小的，研究生毕业出来，直接进了一流的研究院，听着风光又旱涝保收，以后找对象也方便。

　　我又有点不耐烦，我说你不是说男人不靠谱，不让我谈恋爱嘛，那考虑找对象方不方便干嘛。

　　她说，那以后总要找的啊，不然别人还以为你都嫁不出去。你自己选的肯定不靠谱，我帮你把关。反正肯定不能找得比那个小的差。

　　我说，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结婚。我看你们看都看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