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江煦

1、第 1 章

　　“我不想演戏了”

　　林倾歌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透过手机传达到经纪人王姐耳中。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响起王姐拔高的尖锐嗓音：“不演？林倾歌，你跟我说你不演了？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还是五年前那个发首歌就能空降榜首的顶流歌手吗？”

　　“你现在什么人气你自己心里没数吗？”王姐的声音将她从痛苦的回忆里拽回，“《心声》这片子，虽然是小众文艺片，但制作团队是顶尖的，给的片酬也足够多。

　　“倾歌，听我一句，”王姐的语气稍微放缓，带着一丝疲惫的劝诫，“想在娱乐圈混下去，你就得演。不管别人怎么说，抓住机会，把钱挣到手才是实在的。没有任性的资本，就得学会低头。”

　　林倾歌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昨夜威士忌的辛辣。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麻木的平静。

　　“……知道了。”她低声应道，声音干涩。

　　几年前被迫接的那部小成本网剧，播出后她饰演的角色被骂上了热搜。弹幕里、评论区，铺天盖地全是嘲讽和人身攻击。她甚至不敢打开社交软件，每一次提示音都像是一场公开处刑的预告。

　　“演技真差，你怎么不去死？”

　　“救命啊，她一开口我就出戏！”

　　“怎么又是她？能不能换个演员和我家哥哥搭戏？不配！”

　　“建议林倾歌永久退圈，别再祸害电视剧了！”

　　一条条带着浓烈恶意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尖锐刺耳。

　　她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发动车子，驶离影视基地，朝着自己公寓的方向开去。她特意选了条相对僻静的路，将车窗升起，试图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然而，脑海里那些批评的声音和片场杂乱的回忆却不肯放过她，内部的声音有时比外界的更让人难以忍受。

　　就在她稍微分神，试图将这些“杂音”驱赶出去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车尾传来，车身随之轻轻一震。

　　林倾歌整个人僵住了一瞬。

　　紧接着，一股无法遏制的烦躁和怒火直冲头顶。那撞击声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忍耐的闸门，所有积压的情绪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猛地推开车门，走到车尾。自己的车尾和后面那辆黑色轿车的车头亲密接触，留下不算严重但清晰的痕迹。

　　黑色轿车的驾驶座门也几乎同时打开。

　　一个高挑的身影利落地迈步下车。

　　栗色微卷长发在脑后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白色衬衫束在黑色西装裤里，勾勒出挺拔又不失柔美的身形。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像秋夜的湖水，此刻带着一丝歉意看向她。

　　林倾歌满肚子的火气在对上这双眼睛时，莫名滞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冲得像点了火的炮仗：“你怎么开车的？没看到前面有车吗？”

　　对方看着她，没有立刻辩解，从容地从西装裤口袋里拿出手机，快速地在屏幕上点击着。

　　林倾歌这才意识到，从碰撞到现在，除了开车门和脚步声，对方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很快，手机屏幕递到了她面前，上面打着一行字：

　　「非常抱歉，是我的全责。我不该跟得太近。我会赔偿您的全部损失。」

　　林倾歌挑眉，看着眼前这张过分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淡的漂亮脸蛋。她最讨厌这种故作高冷、连句口头道歉都吝啬的人。是觉得打字比她说话更快，还是根本不屑于开口？

　　“没必要说这些，”林倾歌冷冷地说，直接调出自己手机的收款码，屏幕几乎要怼到对方眼前，“直接赔钱就行，我没空走保险。”

　　她低头在手机上又打了几个字：

　　「请告诉我维修大概需要多少费用，我直接转给您。」

　　林倾歌报了一个略微高于市场价的数字，带着点赌气的成分。

　　对方看了一眼数字，没有任何质疑，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了几下。

　　几秒后，她的手机提示收款到账，金额甚至比她报的还多出了百分之五十。

　　手机屏幕再次递过来，新的一行字：

　　「多余的部分算是补偿您的时间损失和带来的不便。再次向您致歉。」

　　林倾歌听到手机传来清脆的收款提示音，垂眸瞥了一眼屏幕上弹出的到账信息。

　　她不再看对方，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干脆利落地转身，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动作一气呵成。

　　李观棋站在原地，唇角勾勒出一个极淡、却带着几分玩味的弧度。

　　那笑容很轻，很快便消散在她沉静的面容上。她转身上了自己的车，手机弹出了“妈妈”的视频通话请求。

　　李观棋按下接通，屏幕上立刻出现母亲温柔含笑的脸庞，手语流畅地比划着：「观棋，到哪儿了？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和清蒸鲈鱼，就等你开饭了。」

　　「马上就到。刚才有点小事耽搁了一下。」李观棋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快速地回应，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意。

　　「快点啊，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母亲笑着催促，眼神里满是慈爱。

　　「好的，妈，等我十分钟。」李观棋比划完，结束了通话。家的温暖仿佛透过屏幕传递过来，将她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暖意里。

　　另一边，林倾歌的车厢内却是截然不同的低气压。

　　她刚系好安全带，准备发动车子，手机便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着熟悉的电话号码。林倾歌的眉头瞬间拧紧，犹豫片刻，她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父亲含糊不清、带着醉意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电视的嘈杂声响：“啊……嗝……钱，钱什么时候打过来？你弟弟……那个什么训练班，又、又要交钱了……我这酒都快、快喝完了……”

　　自从母亲因病去世后，父亲整日酗酒，工作早就不干了，像个无底洞一样，只知道变着花样向她伸手。那些她辛辛苦苦、忍受着嘲讽和无挣来的片酬和演出费，大部分都填进了这个洞里，还有一部分要支撑弟弟的各种开销。

　　“我上周刚给你转过一笔。”林倾歌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疲惫。

　　“那、那点钱够干什么的！你弟弟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你、你现在不是挺能挣的吗？当了大明星就不管老子和你弟弟了？”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蛮不讲理的指责。

　　“我不是印钞机！”林倾歌终于忍不住，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细微的颤抖，“我也需要生活！你能不能去找份工作？！”

　　“工作？老子养你这么大是白养了？现在跟老子谈条件？赶紧打钱！不然我……我就去找你公司！”父亲开始胡搅蛮缠，声音刺耳地冲击着林倾歌的鼓膜。

　　“随便你！”林倾歌猛地挂断了电话，将那头令人窒息的噪音彻底切断。

　　“咚！”

　　一声闷响在密闭的车厢内回荡，林倾歌的双手重重砸在方向盘上，震得她虎口发麻。

　　她没有回那个名义上的“家”，那个充满酒气冰冷的地方，而是径直驶向了自己租住的公寓。

　　空间不大，甚至有些拥挤，但所有物品都摆放得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整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混乱的世界里抓住一丝掌控感。

　　客厅的小茶几上，一个精致的相框格外醒目——照片里，年幼的林倾歌被母亲温柔地搂在怀里，两人笑得灿烂而幸福，那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真正温暖的时光。

　　林倾歌走过去，拿起相框，指尖轻轻描摹着母亲早已模糊的笑颜，冰冷的玻璃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慰藉。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放下相框，她走到沙发旁，从包里拿出了那份被她揉得有些发皱的剧本。

　　导演的话在耳边回响：“倾歌啊，这次的角色不太一样，不是和男演员搭感情戏，是和一个女性角色有很重要的对手戏....”

　　是谁并不重要。林倾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和谁搭戏又有什么区别呢？结果都一样——演技差，不配，滚出娱乐圈。那些恶毒的词汇她已经能倒背如流。

　　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她猛地将剧本甩在沙发上，起身走向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开了封的威士忌。

　　直接对着瓶口仰头灌了几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向下，似乎只有这样强烈的刺激，才能暂时麻痹那些尖锐的声音和沉重的压力。

　　一瓶酒很快下去了大半，醉意朦胧地袭来，头脑变得昏沉，世界开始旋转。她踉跄着走到床边，任由酒精带来的黑暗将她吞噬。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模糊地想：明天，又是同样糟糕的一天吧。

　　她皱着眉睁开眼，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发酸。没有片刻赖床的奢侈，她强迫自己坐起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冲了个热水澡，试图洗去一身酒气和疲惫，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她熟练地用妆前乳和粉底液稍作修饰，至少不能让状态差得太明显。

　　打开衣橱，手指掠过那些颜色各异的衣服，最终停在了一件剪裁利落的白色西装上。及腰的黑色长直发披散下来，纯白的颜色衬得她本就清冷的气质更添几分疏离。

　　拿起车钥匙，走到楼下，那辆尾灯碎裂、后保险杠有明显凹陷的车子静静停在那里，昨天没时间送去修，只能这样开着它招摇过市，去那个无数镜头和目光聚焦的地方。

　　片场永远是喧嚣的。各种设备移动的声音、工作人员的呼喊、演员对戏的台词混杂在一起。

　　林倾歌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走向指定的化妆间。她的戏份在下午，但提前过来熟悉环境、走位是她的习惯，即使这习惯从未改善过她的演技风评。

　　导演看到她，远远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埋头和副导演讨论着什么。林倾歌识趣地没有上前，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再次翻看那本已经被她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剧本。

　　林倾歌看着剧本，故事讲的是两个聋哑人相爱的故事，细腻、安静，她觉得有些新奇，以前只和男生拍过感情戏，和女生搭档，而且是如此特殊的设定，倒真是第一次。

　　不过，这种新奇感很快被现实的冷水浇灭。不知道这次又会被对方的粉丝骂成什么样呢？无所谓了，反正自己缺钱，只要片酬给得够，什么戏她都接。

　　她合上剧本，起身想找个更安静的地方透透气。

　　刚走到停车场附近相对空旷的角落，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一辆颜色扎眼的兰博基尼稳稳地驶入片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车门打开，李观棋利落地迈步下车，依旧是简单的衬衫长裤，却因那辆车和自身的气质，显得格外矜贵。

　　不远处有工作人员小声议论： “哇，兰博基尼…不愧是李家的大小姐。” “人家来拍戏就是体验生活吧，哪像我们，为生计奔波。” “听说她舞蹈功底特别强，演戏也是天赋型…”

　　林倾歌看着那辆崭新的豪车，又瞥了一眼自己旁边那辆尾灯碎裂、保险杠凹陷的代步车，强烈的对比让她心里泛起一丝难言的涩意。

　　李观棋将车精准地停在了她那辆破车旁边，鲜明的对比堪称行为艺术。

　　“也不嫌磕碜。”林倾歌在心里无声地嗤笑一句。

　　李观棋锁好车，目光再次落向林倾歌的方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迈步朝林倾歌走了过来。

　　林倾歌看着她走近，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李观棋在她面前站定，然后朝她伸出了右手，脸上依旧是那个礼貌而疏离的浅笑。

　　这是要握手？

　　林倾歌垂眸瞥了一眼那只伸到面前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很漂亮。

　　她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抗拒，不想和这个昨天刚有过节、今天又无形中让她感到难堪的人有任何接触。

　　但理智告诉她，不行。众目睽睽之下，如果她无视李观棋主动伸出的手，不出半天，她“小牌大耍”、“目中无人”、

　　“对李观棋黑脸”的黑通稿就能铺满全网。她已经被骂得够多了，不想再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雪上加霜。

　　于是，林倾歌勉强压下心里的不适，也伸出手，极其短暂、几乎只是一触即分地碰了一下李观棋的指尖。

　　李观棋似乎并不在意她这敷衍的回应，收回手后，很自然地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低头准备打字。

　　林倾歌看见她这个熟悉的动作，心头那点刚被压下去的不耐烦又冒了出来。又是这样？除了打字就不会别的交流方式了？还是觉得跟她多说一个字都费劲？

　　她懒得等那姗姗来迟的手机屏幕上的“礼貌用语”，不等李观棋把字打完，便直接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径直离开了，只留给李观棋一个冷漠的背影。

　　李观棋打字的手指顿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林倾歌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她沉默地站在原地，片刻后，低头删掉了刚刚打好的、原本想询问林听车损是否需要帮忙联系维修厂的字句。

　　李观棋看着林听消失在转角处的背影，默默将手机收回口袋。

　　这次的搭档，还真是……高冷呢。

　　这时，她的助理小步跑过来，手里撑开一把遮阳伞，关切地用手语比划着：「观棋姐，太阳有点大，别晒着了。」

　　李观棋抬眸看了眼被薄云遮掩、并不算炽烈的阳光，对助理温和地笑了笑，手指轻盈地翻转：「没关系，今天天气很好，不热。谢谢。」

　　她顿了顿，继续用手语交代：「我想自己在片场随便逛逛，熟悉一下环境。你先去忙自己的吧，或者出去逛逛都可以，需要的时候我再联系你。」

　　助理知道她的习惯，便点点头：「好的，那你有事随时叫我。」收起伞，转身离开了。

　　偌大的片场，人来人往，各种声响交织。李观棋却仿佛自带一个安静的结界，她缓步走着，目光掠过搭建好的布景、忙碌的工作人员、对戏的演员。

　　她听不见那些嘈杂，世界于她是一片静谧的深海，但她善于观察，能从人们的表情、动作、口型中捕捉到许多信息。

　　她走到一处仿照老旧街道搭建的场景前，手指轻轻拂过斑驳的墙面道具，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想象着剧本里发生在这里的故事，眼神专注而沉静。

　　偶尔有认出她的人投来好奇或善意的目光，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不刻意寒暄。

　　她的安静与周遭的喧嚣形成奇特的对比，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有种遗世独立的从容。